春天的时空,藏在杜甫老师最简单的绝句里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杜甫最为人所熟知的诗,并不是《望岳》或是《石壕吏》,而是这首简单的七绝。出现在小学语文课本里的这首无题绝句,是许多国人遇见的第一首杜诗。
但它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不就是一幅春景?不但历代许多诗评对其不甚重视,孙洙选《唐诗三百首》也没有考虑它。或许因为其直白得儿童也能理解,所以才放在了学诗的一开始。
而且跟王昌龄王之涣王维李白这一群人不同,杜甫向来不以绝句见长,他的核心竞争力是古体长诗和律诗。历代评选唐人压卷五绝或七绝的榜单上,杜甫基本没有作品能入围。
比如这首白鹭与黄鹂鸟,虽然广为流传,却也非议不少:全诗对仗,还算工整;四句写景,也还算生动——但四句都是陈述句都写景,不仅缺少变化显得雷同,而且句与句之间铺陈缺乏节奏,更没有跳跃没有起伏没有惊喜没有情绪。起承转合起承转合,绝句的第三句是要“转”起来才好的啊,这个道理杜甫似乎不懂,难怪写不好绝句。
而且遣词造句好像也不用心,“两个黄鹂”就像说话,哪里有半点高级感?看在杜甫其他诗还写得不错的情况下,这一首就不计较算了。
是的,“两个黄鹂”是完全可以改成“两只黄鹂”的。虽然现代普通话“只”读一声、“个”读四声,但在中古音系里“隻”是入聲、“個”是去聲,都是仄声字。杜甫即便写成“两只黄鹂”,格律平仄上也不算错。
所以杜甫之所以用“两个黄鹂”,并不是因为他一时词穷敷衍,而或许是出于以下理由:一是不用发音短促的入声字,使得诗句吟咏起来更轻盈舒缓;二是用通常指人的量词“个”指黄鹂,显得更加亲切拟人;三是偏偏就一意孤行想用更带口语感的“个”,贴近地气有什么不好?
“两个黄鹂”不再碍眼,接下来就是色彩小清新:黄鹂、翠柳、白鹭、青天。淡雅的黄绿白蓝搭配和谐,春天的景色明丽如在目前。“鸣翠柳”是近处、是听觉、是地上,“上青天”是远处、是视觉、是天上;鸣翠柳和上青天是动态,下两句的船含雪和门泊船是静态——远近、上下、视听、动静,四句诗似乎也不是那么缺变化。
千秋雪,埋藏的是时间:窗外西岭上的积雪,千年万年亘古不化。万里船,隐含的是空间:门外停泊的航船,可以远行东吴乃至千里万里。诗人本可以用“窗临”、“窗迎”、“窗邻”等其它字,但只有“窗含”才能体现坐于草堂一方斗室之内、千秋万代可于一窗望尽的意味。“门泊”也是一样,辽远广阔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门外,似乎只要起身,便可一脚踏入无远弗届的所在。
刘勰的《文心雕龙》上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说的就是这一刻的杜甫。时空感在唐诗中本来常见,“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是时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是时空,只是杜甫并没有豪情澎湃或是大声疾呼。他不过就是在一个空气质量尚可的春日,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随手写写耳边的鸟鸣、冲天的白鹭、从窗子和门看到的一两平米天地——然而就此将上下远近、动静古今一网打尽。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的心情好得跟春天一样。因为躲避安史之乱,杜甫携家带口迁入成都,公元760年春他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修筑茅屋居住,就是如今的杜甫草堂。一千多年前的浣花溪附近河道水深河宽,足以通行航船。当时的成都府尹严武也是杜甫的好友,精神和物质上都给了他许多帮助。
后来严武奉调入朝,蜀中剑南兵马使徐知道起兵叛乱,杜甫不得已流亡梓州(四川三台)、阆州(四川阆中)一带。直到763年安史之乱平定、764年正月严武回镇成都,杜甫才回到暌别多时的草堂。心情舒畅之下,眼见无限春光,杜甫于是信手写了四首绝句,“两个黄鹂”是其中的第三首。写之前没有想题目,写完了也不打算给标题,于是就直接题为绝句了事。
全诗看起来一句一景、彼此分离,但将其一以贯之的,却是诗人意透远近、贯通古今的眼界和胸襟。一幅平常春景,在杜甫那里却未必平常。他只用短短四句,就从眼前的鸟鸣鹭飞将观者引向无尽时空,而且轻快、轻松、轻而易举、轻描淡写,所以宋代程大昌赞道“雄伟而又优裕矣”。诗写到这个程度,什么变化、转折、情绪、起伏,都已经无关紧要。
以杜甫运用文字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写得更像所谓的“诗”,但他却以普普通通毫不炫技的方式,在草堂斗室内造就了一个时空宇宙。写诗几十年后,他已经从显而易见的用心、去到了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境界。
这样的诗人不要说唐朝,有史以来也寥寥无几。如今又是一年的春天,忙里偷闲想想过去未来、思考下此岸彼岸,即便眼前无黄无蓝、无雪无船,也算跟上了杜老师的节奏,没有将简单诗简单看。
主要参考:
傅庚生、傅光选编《唐宋百家诗新话》
丁启阵《黄鹂为何是“两个”而不是“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