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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课堂上,谁不曾是个“二本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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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台湾导演侯孝贤执导影片《风柜来的人》剧照,文图无关

《我的二本学生》自2020年9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来,4个月内连续加印8次,先后入围: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深圳读书月2020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好书(非小说)、2020新浪年度推荐好书、豆瓣2020年度读书榜单、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20大好书、2020年度“影响教师的100本书”TOP10图书等榜单。

2020年,青年一代的焦虑引发了广泛的关注。相比于985中自嘲为“小镇做题家”的高材生、在“绩点为王”规则中的清北精英,“二本学生”在各类社会范围内的讨论中常常沦为“沉默的大多数”。《我的二本学生》则将目光投向了他们,作者黄灯用她曾教过的二本学生们鲜活的经历,诉说这批年轻人在时代变迁下的困惑与失落,焦虑与希冀,思索时代环境与青年发展之间的关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经历,折射出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生存境况。

以下是李敬泽与黄灯1月17在当当网直播中的对谈实录,他们将从各自的人生经验出发,来谈谈《我的二本学生》中有关学校教育和自我完善的话题——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流调路线图上

李敬泽: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真诚或者真切其实都不是特别重要的。人之真诚是很难度量的东西。我读《我的二本学生》有一种什么感觉?我们知道最近在疫情期间,这个城市发现几个病人、那个城市发现几个病人,我特别爱看病人的流行病学调查:这个病人是干什么的,他从几月几号到几月几号在干什么。一个城市的流行病学调查,给我们提供的信息是很有限的,但依然从这些很有限的信息里,能够看到一个人在这种空间上的活动,它画出了他非常独特的一个生活世界。虽然同样在北京,但是顺义那些流调,他去的那些地方是你永远不会去的。但是他的那条路线画出来,你就知道他的空间是什么样的,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某种程度上这个空间也塑造和呈现着他的生活状况。

我举这个小例子是证明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但是这个城市是由无数无法重叠的、互相不通的空间构成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给你画一条你的流调图,其实你在北京就生活在你这个空间里,你和其他的空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根本不重合的。所以某种程度上讲,当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人,理论上我们都已经意识到,我们每个人实际上都生活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也就是这条流调路线图上。

仅仅通过流调路线图,你都能忽然意识到原来有他人和你完全不同地生活着,他的空间是那个样子。所以某种程度上讲,像《我的二本学生》这样的书,使我意识到非常复杂、非常差异性的他人的存在。这个空间的存在,不仅使我们认识他人,也认识一个个和我们不同的人。当我们天天刷微博、刷微信的时候,实际上依然是生活在一个同质化的自己的小空间里。但就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不同的空间的存在。当然,在这个意义上说,你说的那个真诚也好,真实也好,都是重要的,特别是黄灯的这种写作视角下,像这样的师生、一定程度上后来也变成朋友,在一个自然的状态里相互感受、相互交谈,他们这个空间里呈现的那个姿态,并不是说要表现什么,使得这样的书既有社会学意义,也有着真诚、真实的情感。

80后、90后的大学生活,照亮了我们自己的大学经历

黄灯:我不是一开始到学校就计划写这本书的,完全没有这个想法,而是在漫长的跟学生交流的过程中:带他们上课、课后辅导、课后交流,毕业以后继续关注他们后来怎么样,跟学生交往多了,才渐渐有了这个创作想法。教学经历有十几年,这个已经是很漫长的,再加上我自己读大学的经历,另外我又是湖南人,到广东去了以后另外一个空间打开了。其实你到一个陌生的空间,它会照亮你以前那个空间。我如果一直待在老家,可能湖南的那一段生活始终处于自然而然的状态,不会被重新发现,反而是我到广东去以后,湖南的很多东西就照亮了。我跟80后、90后两批年轻人交往以后,又把我自己读大学的经历照亮了。

所以这本书对我来说就是自然而然的,我不是刻意为之,我就是把最自然的东西记下来,所以给它定位的时候,就是叫做教学札记。不是给大家提供一个结论,也不是讲什么大道理,我就是把我跟学生的交往,我看到的学生的状态、学生跟我说的话,如实地用非虚构的写作伦理把它记下来。对于写作来说,真诚是次要的,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带有的,不是特别需要强调的一个品质。

李敬泽:没有必要作出一幅真诚的表情来。

黄灯:对。我觉得你一个人是真诚的就是真诚的,你不是真诚的也装不出真诚来。

几代人命运的方向,都是奔着城市去,奔着更好的生活去

李敬泽:我上午还在看这个书,可能每个读者感受不一样。因为每个读者看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经验带进去,都存在一个比较。这个书的力量就在这里。当我们看着一个个人的命运的时候,我们都不认为他和我们是无关的,都会把自己放在这个时代、放在这个社会,把自己的经验拿出来比较。比如黄灯做的这个比较,是把自己作为90代初计划经济时代最后一批大学生的视角来观察、来感受、来比较。我是属于80年代中期毕业,我看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我父亲、母亲。他们虽然是计划经济时代大学生,50年代末、60年代初,但实际上他们都是穷孩子。我母亲是河北农村的一个穷孩子,姐妹三个就她一个上了大学,全家供她一个上大学,也是完全靠聪明和考试,高考的时候发高烧去考试,还考得很好。但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在生命的这个层面上和现在这些孩子们是一个维度的,有共同之处。同时也都背负着原生家庭的压力。所以这么比起来,我这代人是最爽的,我已经享受父母给我的帮助,但是我父母他们那么多年,除了要养我们哥俩,就凭那点儿工资,那点儿工资是二十多年不变的,一个月56块钱。同时,他们也依然承担着双方农村家庭的压力。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经常跟客栈似的,不光是爷爷这辈指望着你,甚至村里人看病都要找你,到城里来看病,你这就是落脚点,你还得替找医生,当然管饭更不用讲了。

所以《我的二本学生》里,我们能够看到这一代人经验的特殊性,也能看到中国特别是新中国以后,巨大的现代转型、巨大的城乡变化中,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命运几乎都有一定的方向,说白了是一代一代人奔着城市去,奔着更好的生活去。同时,因为你是从土里拔出来的,所以要背负着很多东西、很多压力

没有哪代人,是真的轻松

李敬泽:其实时代真是不一样,这必须承认。比如我八十年代中期毕业,社会经历了一个百废待兴的时期。1984年我为什么到作协?就是因为作协停掉十年,从1966年到1976年,这个单位给停掉了,没了,1976年才恢复,所以特别需要补充新的人。每一代可能会赶上不同的时运,大的时代的变化会投射在每一个人身上。

黄灯:刚才李老师说的那句话还是非常真诚的,他们那批大学生是占尽好处的。

李敬泽:是的,我一看特别惭愧。比如我父母他们真是苦孩子挣扎出来的,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文化大革命”期间工资那么低,上有老下有小,压力也很大。但真说占便宜是到我们这一代,我上面的压力没有了。

黄灯: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的。虽然我读的大学不太好,我们这一批70年代出生读大学的,也是享受了整个时代的红利,这也是我写这本书关照的一个基点。所以很多时候我也会说,就像我们这批人,不管怎么样,你的起点就是一个农村的女孩子,通过读书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代已经给予很多了。但是我也知道,比如当年包分配也给很多人带来痛苦,尤其是绝对服从分配,你要到一个偏远地区,或者两个人谈恋爱,因为来自不同的省份被迫分开。但是你是大学生,你知道肯定有一个工作,不会有就业的焦虑。当时就是这种态度,你再怎么差也不会特别差。

李敬泽:实际上还是得算:我到什么什么地方去,到哪个单位?单位和单位也还是不一样。我们几代人都处在巨大的变革之中,说老实话,没有哪代人是真的轻松,你都是要面对那个时代非常特定的很多问题,当然首先是面对自己的很多问题。所以我看了《我的二本学生》特别有意思的是,你二十年以后,对你自己同学的回访,然后对照着再看你教的二本学生的命运轨迹。看完以后,你们的命运不比我们的命运差,因为我们那时候正好赶上80年代中后期,忽然又下海,大家都年轻,像我这样特别没出息,在一个单位里一直没动,在我的同学中绝无仅有。其他的,下海的,你下去了,你面对的当然是那个巨大的风险,好多人在那个风险里呛着了。

图源:大众摄影

在生活中,不能把自己生活成文学

黄灯:以前我也觉得读书,尤其是读文学作品是特别虚的事情。但是我跟学生交往多了以后,尤其是跟他们一起回忆中学求学,甚至是小学、童年阶段,发现很多孩子都会提到自己在很小时候的阅读对他们的影响,我因为接触农村学生比较多,都是没有什么书看的,乡村图书馆大部分都是盗版书,但是他们就算读那种东西,对他们的影响也是蛮大的。也有好几个学生,讲到中学阶段语文老师对他的影响。所以文学可能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但是对少年和青年人来说,真的就是画龙点睛的作用。我发现文学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它的力量削弱很多。

李敬泽:阅读当然很重要,但是我也不认为阅读就是指文学阅读,当然可能对于少男少女来说,很多人阅读是本能地去读。但是特别有意思,我们不仅仅看黄灯写了什么,我们还看黄灯写的时候她自己预设的那个东西,因为我们每个人实际上都是预设着一个东西去观察、去看的。所以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黄灯的这个身份,包括她自己整个的视野里,文学是处在很有意思的位置上。对于黄灯来说,甚至我认为可能是黄灯不自觉的,她面对这些孩子的人生的时候,当她要表达他们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时,实际上是在一个文学的尺度上谈论这个问题。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这些孩子说到底不是文学的,他们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个一个的人。而且,我们拿出成年人的基本理智也都明白,有的时候生活和那个文学价值并不完全一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连我们自己在生活中都不能把自己生活成文学,尽管咱们是搞文学的。

所以我经常能够感觉到《我的二本学生》里的这两方面的内容,这两方面对于黄灯来说,甚至是本能的。当我们谈论青春,谈论一个孩子的理想,一个孩子在生活中和社会上处事的时候,我们常常是从文学上去考量的。但同时,当黄灯作为一个冷静的、同时又是一个对孩子负责任的老师时,她也能看到,有时候生活真的不能按照文学的逻辑去展开,这其实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真要做成一件事,也还得有点傻气才行,不能是一团聪明

黄灯:如果说以前对文学有梦幻色彩,但是在工厂工作以后,尤其在广东当老师多年以后,我是有意识一定要把自己身上这方面因素消解掉的。广东的孩子是特别实际的,他平时不会跟你聊太多东西,所以我反而跟学生交往的过程中,会特别留意文学在他们生命中到底有什么痕迹。其实文学对他们来说不是文学,而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东西。就像我们刚才聊职业院校的学生一样,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特别实在的,学汽车焊接的就把这个技术学好,学做软件的就把这个做好,当一个最基本的技术工。但是一个人读了大学,他的精神维度、内心世界里应该有一个独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可能别人永远看不到,但是他会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很多时候它会发光,自己迷茫的时候,会觉得有另外一个东西照在他的世界里。我总觉得应该有这样的东西在,我愿意跟我的学生共同经营这样一个空间,尽管这个空间对他找工作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在具体课堂讨论具体文学作品的时候,其实已经跟文学没有关系,而是师生通过共同的教学生活,实现文学对人精神维度无形的塑造。当学生讲到他童年和少年时期某个文学作品给他力量,比如李沐光讲到他高中毕业以后到深圳打工当保安,赚钱以后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给他的力量,是一种生命对另外一种生命看到并吸收到的力量,他会觉得《平凡的世界》里面那些农村年轻人的成长过程,他也能吸取到那种东西。这些东西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特别重要,不管他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现实、世故、艰难,但是他的内心有这样的火光在闪烁,这跟没有这样的火光闪烁的孩子不一样,我这种感觉特别强烈。

李敬泽:我也特别赞成,虽然我们特别难以准确地表述那是什么,但是一个人能够携带着那个亮光,而且还能够守着那个亮光不让它熄灭,其实是很可贵的。即使在现实层面上讲,真正在这个世界上要做成一件事,也还是得有点傻气才行,也不能是一团聪明、绝对聪明。

非虚构写作,拓展了我的世界观

黄灯:从事非虚构的写作,特别要感谢敬泽老师。在《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这篇文章出来之前,从2003年起,我在《天涯》发了蛮多我自己觉得是思想随笔的东西,都是根据个人经验写的。但是我以前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而且不知道该投到哪里,所以我一系列这样的文章,全部投到《天涯》的“作家立场”栏目,我觉得全中国的文学期刊,好像只有“作家立场”才能把我写的那些文字框起来。后来我发现我写的东西跟《人民文学》的非虚构特别吻合,“非虚构”是 2010年前后明确提出来的,梁鸿这样的作家出来了,我觉得我写的东西,终于可以有称呼了。

李敬泽:非虚构转眼也都十年了。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有一些东西不知道往哪装,现在看好像非虚构这个栏目还是管用的。我看开卷谈2020年的图书数据,广义的非虚构,在文学阅读市场上,第一次超过小说。我相信以后恐怕常态也是这样。同时非虚构也确实给我们打开了非常多的写作空间。《我的二本学生》最近拿了很多好书奖,我也是特别喜欢,还真是看进去了。说老实话,让我读小说,我有时真是特别委屈,整个从头看到尾,有时候你感觉无所得。但是像《我的二本学生》这样的书确实是有所得的,而且对我来说,拓展了你的认识边界,我们老讲人生观、世界观,至少通过这样的非虚构写作拓展了我的世界观,我觉得蛮好的。

李敬泽与黄灯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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