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北京四中老师带你阅读萧红:“她的文字有一种别样的美好”
1月22日,是作家萧红逝世纪念日。
萧红(1911—1942),出生于中国黑龙江省哈尔滨市近郊的古城呼兰县,是一位在鲁迅的支持下走上文学道路的女作家。在不足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萧红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特细腻的描写而创作的作品至今仍为众多读者所钟爱。
日本学者平石淑子在《萧红传》中整理了萧红与鲁迅的交流,她写道:“萧红在上海得到鲁迅的知遇,凭《生死场》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作为萧红敬爱的导师,鲁迅和他的精神也曾深深地影响到这位女作家,甚至“在考虑萧红东京时代的创作活动时,应将1936年10月19日,鲁迅的逝世,视为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平石淑子 语)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北京四中语文教师王志彬在课堂上解析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平易近人的大先生的画像,也可由此了解一位坦白率直,又富于女性的柔和的作家萧红。
《回忆鲁迅先生》
文|王志彬
节选自《细读:大先生的绝望与希望》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9年10月
王志彬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北京四中语文教师,北京四中网校主讲教师,多次在北京市及全国作文大赛中获得指导教师一等奖。出版有《北京四中语文课:名篇品读》《在北京四中学作文(高中卷)》等。
萧红的文字有一种别样的美好:她闲散的笔触不拘一格,并不因为描写的对象是鲁迅而显得拘谨;她的叙事并没有故事性,她就像坐在你的对面,一边喝着茶,一边给你讲鲁迅的生活点滴。读书的人,倾听的人,写文字的人,被写的人,仿佛穿越时空般,在某个瞬间交叠重合。胡风这样评价萧红的小说创作:“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现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暂且不论胡风所言正确与否,但这种散漫的素描,恰恰是萧红创作的独特风格,把一个个细碎的生活场景进行图画式的归并和拼接。《回忆鲁迅先生》即是如此。
卢翊铭/ 摄影
这篇怀人散文大体上可以分为四十五个片段,短的一两行,长的八十多行,内容涉及鲁迅的饮食起居、待人接物、读书写作、休闲娱乐、病中生活等。
文章一万六千两百多字,没有任何明晰的时间或空间意义上的逻辑顺序,而是撷取日常生活中的碎片加以整合:鲁迅先生的笑声、走路姿势、评论女人穿衣、不游公园的习惯、看电影、抽烟、陪客人、写文章、讲鬼故事、尝海婴碟里的鱼丸子、卧病在床、和海婴互道“明朝会”、步行赴约会、身体变化、床头摆放小画,直到最后的病逝......逐一道来,近乎杂乱,甚至你会觉得有点絮絮叨叨。
比如:“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再比如:“鲁迅先生从下午二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
这种近乎啰嗦的叙写,在重复之中形成了一种咏叹调,深切地表达了作者对情感交流的伙伴——鲁迅的眷恋和不舍。
萧红几乎不加修饰,把自己与鲁迅先生交往过程中那些值得回忆的点滴原生态地表达出来。碎片化、细节化的叙事往往更接近生活的本真状态,这些看似散漫的回忆其实饱含深情,因为一个人对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人展开回忆的时候,是很难用一条明晰的线索贯穿下来的,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一些细碎的片段:是相对独坐时的神情,是一个特定场景之下的关切之语,也可能是最甜蜜的瞬间。
《回忆鲁迅先生》都写了些什么?我们一起来进行梳理。
笑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是民族魂,毛泽东评价“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既然是硬骨头,就往往与“严肃”“正经”“庄重”等特征相关。于是我们印象里的鲁迅,仿佛是和“笑”绝缘的,然而萧红一上来就与众不同,写鲁迅的“笑声”,而且“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更夸张的是竟然“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笑得咳嗽起来”。我读《回忆鲁迅先生》时已经上大学了,被第一段的前两句话完全给惊着了,在我鄙陋的见闻里,鲁迅这样伟大的人物,应该是迥异于平凡人的,很难想象他竟然会笑,而且还笑得如此狂放!
“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萧红是细节描写的高手,“抓”“扣”“伸”三个动作,如在目前,干净利落,将鲁迅行动的爽利、性格的峻急都展现出来了。
通常读到的那些回忆鲁迅的作品,往往采用的是高山仰止的视角。鲁迅仿佛是要永远被摆放在远离凡间、高高在上的神台上的。那些回忆录的作者,无论将鲁迅怎样拔高,怎样美化,我们都会认为是天然合理的,谁也不会觉得不对劲儿。但是他们笔下的鲁迅,读起来总有那么一点“隔”,伟大是伟大了,崇高是崇高了,可就是缺少了些人间的烟火味儿,“横眉冷对”,让人敬而远之,亲近不了,更谈不上亲切。
萧红的这个开头在众多回忆鲁迅的文章中别具一格,一下子就拉近了读者与鲁迅的距离。原来鲁迅是一个凡人,是和你我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不再只是“文思革”,不再只是方向和导师,他首先是和你我一样的人。这样,阅读的兴趣就被引发了。
其后,萧红还写了鲁迅的另外七次笑声。
片段一: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
片段二:“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片段三: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展然的会心的笑。
片段四:“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转弯到××书店走一趟吗?”
鲁迅先生笑而不答。
片段五:原来是个盗墓子的人在坟场上半夜做着工作。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
片段六: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去请客,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得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片段七: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这八次“笑”,贯穿全文,展现出了一个生活化的鲁迅形象。鲁迅的笑声是明朗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鲁迅的笑声“冲下”楼梯来;鲁迅开玩笑,讲笑话;鲁迅为萧红的单纯可爱而开怀;鲁迅因为看见一只烤得又油又亮的烤鸭而欢笑;鲁迅也会一个人安静地笑着,并不回答别人的问话。
卢翊铭/ 摄影
烟
片段一:鲁迅先生生病,刚好了一点,窗子开着,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新奇的火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
片段二:鲁迅先生好像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地举着象牙烟嘴在沉思着。
片段三:鲁迅先生上楼去拿香烟,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伞也没有忘记,顺手也带到楼上去。
片段四:鲁迅先生依着沿苏州河的铁栏杆坐在桥边的石围上了,并且拿出香烟来,装上烟嘴,悠然地吸着烟。
片段五:鲁迅先生一边抽着烟,一边剥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鲁迅先生必请许先生再拿一碟来。
鲁迅先生备有两种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子,只记得烟头上带着黄纸的嘴,每五十支的价钱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的。白烟听放在鲁迅先生书桌的抽屉里,来客人鲁迅先生下楼,把它带到楼下去,客人走了,又带回楼上来照样放在抽屉里。而绿听子的永远放在书桌上,是鲁迅先生随时吸着的。
片段六: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
片段七: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
片段八: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
片段九: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光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片段十: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的纸烟的烟缕,慢慢地上升着。
片段十一:差不多一刻也不停的纸烟,而今几乎完全放弃了。纸烟听子不放在床边,而仍很远地蹲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请许先生付给的。
在所见鲁迅的画像中,烟是极为重要的道具。躺在床上吸烟,坐在躺椅上吸烟,举着象牙烟嘴沉思,和客人交谈的时候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工作之前闭上眼燃一支烟......
抽烟的鲁迅比不抽烟的鲁迅似乎更为睿智,在烟雾缭绕中独坐在桌前写稿,这似乎更契合鲁迅的形象。在缕缕吞吐而出的烟雾中,伏案写作的鲁迅似乎就有了伴侣,不再孤单。
然而,他连烟也不想抽了,他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白听的、绿听的,他都不吸了。纸烟听子静静地躺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可是他终于连吸烟的力气都没有了。史沫特莱为他请来最好的肺病专家,专家说鲁迅并非常人,因为常人早就因为吸烟死掉了,鲁迅却还活着,这是1934年。长期被烟毒害的肺部终于出了问题,戒烟也晚了吧?他是烟瘾那么大的一个人,一刻也不停地吸烟,然而,他的肺部终于不行了,要休息了,他也就将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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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精神
如果这篇文章只写了鲁迅的衣食住行、迎来送往的话,那么他就不是鲁迅了,鲁迅之所以为鲁迅,不仅是因为“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而且因为他的特异之处,他是鲁迅,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所以萧红在写鲁迅的吃穿住行、迎来送往之外,也写了鲁迅对青年人的提携关爱,写了鲁迅的博大和深邃,写了鲁迅之所以成为“民族魂”的缘由。
片段一: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青年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片段二: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片段三: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片段四: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三十年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对鲁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
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这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他如此认真,那些年轻人应该为自己的潦草感到羞愧;在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鲁迅开始工作了;尽管身体状态很差,但是鲁迅依然在翻译,在为亡友瞿秋白未出版的书籍校稿。瞿秋白与鲁迅相差十八岁,然而互为知己,瞿秋白夫妇曾经在鲁迅上海的寓所住过一段时间,后来瞿秋白奉命前往苏区,临别时鲁迅辑录清朝人何瓦琴的句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相赠。此去一别,竟成永诀。《海上述林》是瞿秋白的遗稿,鲁迅要赶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编辑完亡友的文稿。这份深情令人感慨。
鲁迅说:“我不过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他自觉身体太差,于是“要多做,赶快做”。
鲁迅说自己喜欢在黑夜里工作,因为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他在1933年写过一篇文章叫《夜颂》,爱夜的人并不是孤独的战斗者,并不是有闲阶级,而是因为“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弗朗茨·卡夫卡有一段话:“周围的人都睡了。......他们都在寂静中集合在一起,一个露天的营地、无数的人、一支军队、一个民族,在寒冷的天空下,在坚实的大地上......而你,你整夜不睡,你是守夜人之一,在你挥动的火把光下,你瞥见脚下燃烧的火更近了......你为什么通宵不眠?必须有一个守夜人,大家都这么说!必须要有一个。”
鲁迅大约就是这样的守夜人,所有的人都睡了,但一定要有一个人醒着,为大家守夜。万籁俱寂,孤独的清醒者洞穿白日的喧嚣和装饰,直抵真实。这是一个卓异的鲁迅、与众不同的鲁迅,他的思考全部经由文字表现出来。鲁迅所处的时代是黑暗的,他就犹如时代的守夜人,用自己的文字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也是在这样的夜晚,1936年8月23日,距离鲁迅去世的10月19日大约还有两个月,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写道:“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想,鲁迅的这份深沉博大正是他之所以成为“民族魂”的原因之一吧。
1934年,萧红和萧军离开哈尔滨前夕的合影,后来二人将这张照片寄给鲁迅。萧军身穿当时在哈尔滨青年中流行的哥萨克式衬衣,萧红身穿哈尔滨年轻女性常穿的旗袍。
在萧红这篇文章里,最打动我的一处是鲁迅与儿子的对话,一处是鲁迅的死亡。萧红在写这两处的时候,笔墨深情,可又极为克制。即如这一段: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走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周海婴1929年才出生,1934、1935年,他不过六七岁,又如何懂得父亲的病痛,他只知道每天睡觉前要跟父亲道一声“明朝会”,然后父亲也要向他回应“明朝会”。鲁迅先生重病,回答的声音小,海婴没有听见,于是就大喊大叫地重复“明朝会”,鲁迅只能“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很大声地说“明朝会,明朝会”。
一个衰弱的老人,一个幼稚的孩子。幼子的到来是其晚年生命的幸福,然而,五十多岁的父亲和几岁的幼子之间,隔着长长的岁月。海婴把鲁迅用过的药瓶拿来做玩具,哪里懂得“病”之于父亲的痛苦,之于整个家庭的痛苦。既然是睡觉前固定的问好,那就一定要父亲回应“明朝会”。
萧红用客观的视角为我们呈现这样一个生活场景,然而,在读完之后,我们却感受到了心痛和无奈。“明朝会”犹在耳畔,鲁迅的挣扎也似乎在眼前,子的呐喊,父的回应,都淹没在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里,让人不忍卒读。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海婴生性活泼,鲁迅曾对我说:“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他竟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鲁迅对海婴之爱,在有些人看来就是溺爱,大约有讥诮之语,于是鲁迅写下了题名为《答客诮》的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首诗写于1931年,海婴三岁。
比对前后,当时海婴三岁,鲁迅尚健康,可以给予他足够的关爱,父子之间的对话自然温暖;然而,当鲁迅病重的此刻,连回答一句“明朝会”都很艰难,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哀痛啊!
再比如文章的最后部分: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终日喘着。
19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鲁迅好了;鲁迅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好了。
十月十七日,病又发了,一夜未眠;十八日,终日喘着;十九日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天将发白时,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萧红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气喘”“喘着”“他休息了”,萧红不愿意接受鲁迅逝世这一残酷的现实,所以她没有着意渲染鲁迅临终前的痛苦挣扎,她使用的这三个词语,烘托出一种日常的安稳的气氛。这段文字中有排比,有对偶,有长句,有短句,朗诵起来舒缓而流利,是抒情诗般的调子。
萧红将无限深情蕴藏于客观冷静的笔调中,有明代文学家归有光散文的余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
鲁迅逝世的时候,萧红在日本,两天后,即10月21日,萧红才得知消息,因为不懂日文,不敢确认,一直存有幻想,待确知噩耗,24日给萧军写信:“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这封信后以《海外的悲悼》为题,刊载于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第一卷第五期。1937年1月萧红回国,随即去祭拜鲁迅,1937年3月8日写作诗歌《拜墓》:
跟着别人的脚印,
我走进了墓地。
又跟着别人的脚印,
来到了你的墓边。
那天是个半阴的天气,
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
我就在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
只是说一声:“久违。”
我们踏着墓畔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