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义:一个有纯粹好奇心的学者
来自邵恒头条
2020年一位格外值得我们铭记的学者:哈佛大学著名的社会学家、东亚研究学者傅高义教授。
2020年12月20日,傅高义教授因病在美国麻省去世,享年90岁。
在学术圈外,大部分人知道傅高义可能是因为他的两本学术畅销著作,《邓小平时代》和《日本第一》,这两本书的销量都在百万级。
但销量本身并不足以概括傅高义的影响力。
在东亚研究的圈子里,傅高义可以说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说一个小细节,让你感受一下他的地位。
2000年,在他70岁的时候,傅高义教授从哈佛的终身教职退休。他的退休派对是持续了整整三天的学术论坛。第一天是社会学者论坛,这是傅教授的老本行。第二天是中国专家论坛,第三天是日本专家论坛。现场去了好几百个他的学生,中国的、日本的、美国的……当时报道亚洲的美国记者,有点名气的,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哈佛大学时任校长Derek Bok说,他从来没在退休活动上见过这种阵仗。
我上大学的时候,傅高义教授已经不教课了,我也从来没跟他打过交道。但那时候,我跟其他中国学生一样,经常去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听讲座、蹭饭吃中餐。后来我才知道,傅高义正是费正清的继任者,担任了费正清中心的第二任和第九任主任。不仅如此,他还推动了哈佛大学的本科项目设立了东亚研究专业,成立了哈佛的亚洲中心以及美国日本关系项目。
所以在外界的评价中,傅高义教授不仅是一个学者,还是一个“建制者”——institution builder。
他所建立的这些项目和制度,后来成了中、美、日三国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频繁沟通的桥梁。
当然,从这些项目里受益最大的还是哈佛的学生——这些项目让哈佛学生能全面地研究东亚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就连日本电影、日本动漫、中国神话、中国小说都纳入了本科和研究生课程。寒暑假,哈佛学生还能拿着学校的奖学金,到日本和中国做学术研究、上语言课、实习、组织学生活动。总之,有非常多的“浸入式学习”的机会。
傅高义教授去世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学生、同事纷纷发文回忆他的生平。在众多的回忆文章中,有一篇格外打动我,叫做《回忆傅高义:一位讲中国故事的智者》。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哈佛肯尼迪政治学院的校友任意。
任意曾经在《邓小平时代》这本书撰写过程中,担任傅高义教授的研究助理。并且他还前后在傅教授家里住过2年。所以无论是教授的工作还是生活,任意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看了任意的这篇回忆文章之后,我第一次对傅高义教授有了一次全面的认识。我发现无论是做学术还是做人,傅教授都保持了纯粹的好奇心和最大的善意。可能正是这一点,让他成为东亚研究的集大成者。
在今天的《邵恒头条》中,我就结合任意的文章,来带你认识一下这位学者。
首先我们要定义一下“东亚研究的集大成者”这个词。
其实,在美国学者当中,研究日本或者是研究中国的顶级学者,都有不少。但像傅高义教授这样,同时精通中国问题和日本问题的学者,那真是屈指可数。
看看他发表的学术作品,你就能感受到他对这两个领域的驾轻就熟。
举几个例子来说:1963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日本新中产阶级》,那时候他正在哈佛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
1969年,他的第二部著作视角转移到了中国,出版了《共产主义下的广东》,这也是傅高义教授在哈佛大学获得终身教职之后,出版的第一部学术作品。
十年之后,1979年,他的第三部著作《日本第一》问世,这本书成了日本有史以来最畅销的非虚构翻译作品。
又过了10年,傅高义教授的下一本著作,1989年出版的,又回归到了中国话题上,叫做《先行一步:广东的改革开放》。接下来,他还出版了《四小龙:工业化在亚洲的扩散》;《日本是否仍然第一》,以及我们熟悉的《邓小平时代》。
等到了2019年,傅高义教授终于把毕生研究的两个对象,中国和日本放在了一本书里,完成了《中国与日本:面对历史》。
据任意回忆,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傅教授手上本来有其他的研究话题。但他决定优先创作《面对历史》,因为他一直担心中国和日本这一衣带水的国家搞不好关系,他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做点什么。这个心愿算是完成了,而这本书也成了傅教授去世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作品。
我最初听说傅高义教授的学术经历的时候,忍不住惊讶。对于很多学者来说,一生能把一个国家研究透彻就不错了,我不明白傅教授为什么,以及怎么做到在中国和日本两国研究当中自由切换的?
更何况,傅高义教授开始研究中国和日本的时候,两个国家都还没有进入腾飞的时期。在六七十年代有美国学者有兴趣研究就不错了,他是怎么想到写出《日本第一:给美国的启示》,这种视角的作品呢?
你想象一下,如果今天一个中国学者写一本书,叫《越南第一:给中国的启示》,中国的读者会买账吗?但傅高义教授不仅写了《日本第一》,而且还把这本书写成了美国和日本两个国家的畅销书。
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看了任意的回忆文章之后,我发现这背后可能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傅高义教授主张在研究东亚国家的时候,摘掉意识形态的眼镜。
任意在文章里回忆说,傅高义教授生于1930年。在他有生之年,他亲眼目睹了冷战的开端、意识形态阵营的对立、世界的撕裂。但随着时间往后推移,他又亲眼目睹了冷战的结束、矛盾的消解。
这样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傅高义教授的学术理念。他认为“政治意识形态的标签是短暂的,是偶然的,是流动的。但是国家、社会和文明却一直存在。”
所以任意用了这样一段话来描述傅高义教授的学术理念:“从一开始,他的做法就是“去政治的”(de-politicised)、“非政治的”(apolitical),他希望还原“政治标签、偏见、刻板印象背后真实的人、真实的社会,真实的历史”。
这种理念运用在他的研究当中,就给他的研究带来了三个特质。
一是傅高义教授对西方没有理想化。这一点让他能对东方模式保持开放的好奇心,甚至是带着敬畏的心态去做研究。
在《日本第一》那本书的初版序言里,他写了这样一段话,说“1960年,当我首次访日归来时,我仍未怀疑美国社会和制度总体上的优越性……然而十五年之后,当我1975年离日回国时,和我的日本朋友们一样,我开始产生了疑问:美国究竟怎么搞的?……日本近年来的成就,使我大为惊异。得天不厚的日本,怎么能把美国人都束手无策的一大堆问题,处理得这样头头是道呢?”
《日本第一》这本书,实际上就是傅高义教授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些问题的一份答卷。在这本书里,他全面地分析了日本在政府、企业、社会政策、教育文化方面的卓越之处。并且他还提出,美国应该学习日本组织管理现代社会的经验。
有人质疑他美化日本、用玫瑰色的眼镜看日本,他的回应很精彩,在这里我也给你念念:
“本书的目的并不是面面俱到地描述日本社会结构及其个体的形成。本书的目的在于从日本各种制度之中,选择对美国有所裨益的几个良好的侧面,加以分析和论述。
……
“因为我深信,美国人遇到困难时,从不退却,对于过去的缺陷,也不会因为那是‘美国方式’而供奉起来,把它无休止地传宗接代下去。如果必要的话,即使同自己的传统知识背道而驰,或者即使尚未拜这些国家的人们为师,美国人也将善于向他们领受教诲。”
你看,从这段话里,你是不是也能感受到傅高义教授的格局和开放?当然,也能感受到他的情商,因为为了说服他的美国观众,他是先把他们给捧上了天。
不过,傅高义教授研究东亚,也并非完全站在一个中立第三方的角度,冷冰冰地观察研究,更不是居高临下地研究。
在他的作品当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一点,那就是他对于自己的研究对象带有强烈的共情。这也是他作品的第二个特质。
就拿《邓小平时代》来说吧。这本书展现出来的故事是,一个有情怀、有魄力的领导强人,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承担历史担当,推动历史转折,最终改变了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把数亿人拉出贫困。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视角,听起来不太像出自于美国学者之手,反而像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写的?
但其实,多想一层,你就会发现这个视角跟作者是哪国人没关系。相反,它是一个讲述任何问题的通用视角,用咱们得到的说法,叫“挑战+解决方案”——一个国家、一个领导人当时遇到什么难处?有多难?怎么解决的?
这个模型强调的是“还原当时情境”,以及“回到当事人视角”。这个视角天然就带有共情和代入感。
我觉得这种以“还原”为出发点的研究,还给傅高义教授的研究赋予了一个特质,而正是这个特质让他能成为同时精通中国和日本问题的“双料学者”。
这个特质,用任意的话来概括,就是他发现了“东亚文化的共性”。
在《中国与日本:面对历史》这本书里,傅高义教授有一个核心观点,那就是他认为,从来没有哪两个国家像中国和日本这样:彼此之间既有激烈的竞争,又有极其深刻的文化相似性,同时还在地缘政治上有长期的互相输入。这带来的结果是两个国家的发展路径有异曲同工之妙。
比如,日本和中国在19世纪和20世纪,分别开启了现代化。傅高义教授认为,我们两个国家,现代化的目的一致,都是为了回应西方的政权、价值观以及工业力量的挑战。现代化的方式也一致,都是通过“集体性的知识获取”,进行“全社会的学习”。达成的结果,更相似了,我们都把学习的成果,转化成了整个社会层面的革新和再创造。
所以你看,为什么傅高义教授能在一生中,把两个国家研究透?可能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从两个国家身上看到的共性远远多于不同。他是用同一套逻辑脉络来理解两个国家的现代化发展。
当然,我说的这些绝不是为了评价傅教授,我哪有这个资格呀。
我分享这些,是因为傅高义教授这种超越国别、超越文化、超越意识形态的视角深深打动了我,让我肃然起敬。往复杂了说,这是一种格局。往简单了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学者的纯粹。纯粹的好奇心,以及最大的善意。
如果让我去想象一个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学者形象,可能就是傅高义教授这个样子。
其实,傅高义教授在为人处事上,也有特别多让我尊敬的地方。
比如任意在回忆文章里就写到,傅教授极其勤奋:他随时随地,每日每夜不断地学习,生怕光阴虚度。跟精神勤奋相对的,是他在物质上极其朴素。老教授自己开一部几十年前的丰田,衣服装束都是旧的,工作室就在家里的地下室。可是对人,他又极其慷慨。《邓小平时代》版税上百万美元,他全部捐给了自己的大学母校。
这种慷慨还不光是在钱上。对年轻的后辈,他会慷慨分享学术资源,主动提携他们。
我看到他的另一位学生回忆了这样一个细节:这位学生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如何崛起的短篇论文,发给傅高义看。本来学生就是想让傅高义做一些点评啊、批注啊。但没想到等来了两封信。
一封信来自于哈佛大学的图书馆,说傅高义教授准备把这篇论文作为他课程里的必读文章,要给这位学生支付版税;另一封信,来自于一家出版社,信里是出书的合同和一笔预付款。这家出版社的负责人说,傅高义教授把论文发给他,说估摸着自己的学生正打算把论文出版成书,请他帮忙安排。其实学生本人完全没这计划,但傅教授已经送佛送到西了。正是因为这次帮助,促使这个学生后来从投行转行,成为一位研究中国的学者。
这位学生也参加了傅高义教授的退休派对。他观察说,退休派对的阵仗显然说明,傅高义教授的影响力仍然处于鼎盛时期,那为啥他要在这时候退休呢?哈佛教职都是终身制,70岁退休的确算早的。
老教授给他的回答很简单,说得给年轻学者机会,让他们能从学校工资里挣到点大钱。
好了,傅高义教授的生平,我就给你介绍到这了。
之所以在年末分享他的故事,是因为傅高义教授让我对未来多了一点希望。他让我感觉到,无论这个世界上的人心有多少隔阂,有多少不理解,也总有像他一样的人,会抱着最大的宽容和善意,走近每一个人。总有人在未来也会继承他的精神,做同样的事。
------------------------
参考资料:
任意:回忆傅高义:一个讲中国故事的智者,公众号tuzhuxi
Steven Vogel: Ezra Vogel Saw the Good In Every Person and Every Nation
William Overholt: Remembering Ezra Vogel, US-China Perception Monitor
Edward Steinfeld: A Fragile Relationship, Harvard 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