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钟叔河先生新作十四言白话诗一首

我们一直以来都说钟叔河先生的学识令人佩服，他的胆识和勇气更令人敬重。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姚峥华

郑州松社创始人刘磊老总邀请我到松社做一场讲座。

可我今年没有出新书呵。他说没关系，只要是新近出的都可以。

大侠出主意，谈钟叔河先生。

对了，刚刚前不久，钟叔河先生才度过了他的九十生日。正好我去年出版的书人系列第六本《书人陆离》，有整整一辑共三篇文章是写钟叔河先生：《“走向世界丛书”的前世今生》《，26年一部历史》和《野记偏多言外意——由2017版说开》。

记得当时新书发布时，黄子平老师、薛冰老师到场，他俩对书中谈及钟叔河先生的文章大为赞赏。黄子平老师在序中写到：

“姚峥华只眼独具，多年来为书人们作‘文学特写’（依太史公的体例可称为‘书痴列传’），对‘编书的书痴’尤其不吝深情投入的笔墨。钟叔河，这位开除公职拖板车的右派，在茶陵农场就跟好友朱正讨论‘中国与世界文明同步的问题’，琢磨晚清第一代走出国门的人是怎么看世界的，这是煌煌一百册《走向世界丛书》三十年编辑史的最初起点。‘一出牢门，走向世界’，钟叔河卓具胆识，孜孜兀兀，成就了中国当代出版史‘里程碑式’的工作。

《周作人散文全集》的钩稽出版，更是非有胆识不能为之，经历了现当代政经风云的人，方能深味此中甘苦。而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丰子恺配图），钟叔河为之‘笺释’，阐明其中的民俗学意义和思想意义，26年由不同出版社出了五版，反复修订，遂‘已臻不朽’，可以珍藏。”

薛冰老师同意这番观点，他认为：“第二辑三篇长文，都以钟叔河先生为主角，……表达了对钟先生的无尚崇敬。而‘能让钟老活到八十六七的耄耋之年还念兹在兹的人，当属知堂老人了’，又分明呈现着一种文化的传承。”

01

不单第六本，其实从书人系列第一本《书人·书事》开始，钟叔河先生几乎成了我每本书的重要写作对象。

如《书人·书事》中，我写了《我们的钟老爷子》，当时并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钟叔河先生，结果书出版后，钟老来到深圳，于是我有了一个补记，将之前所记述的内容做了一些更新补充。

隔年第二本《书人小记》里，我收入了《2014年在深圳与钟叔河先生聊天》。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次与钟老见面时，我很不好意思地将书呈上，并检讨自己写得不好，请钟老批评。

钟老说，“有专业写作的人，也不一定能写好；有的一辈子只当编辑，却不愿意动笔；有的既当编辑又愿写作的；有的只写作不当编辑的……各式各样。你愿意写，很好。”他真心鼓励我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写下去。

我的第三本小书《书人依旧》，请钟老题写书名。他欣然应允，并认真地写了两个书名《书人依旧》、《书人小记》，横竖各一，让我选用。他自己还谦虚地说，字写得不好。

后来出版社世纪文景的编辑选用了《书人依旧》这个书名，绿色精装封面上，烫金的书名很是醒目。这本书至今在很多书店还能看到。

▲钟老为《书人依旧》题写的书名（作者供图）

《书人陆离》之后，将迎来第七本《书人有七》，其中又有一篇谈及钟老与吴学昭关于杨绛先生信件各执观点的文章。这本书还没有付印出版。

这些年，对钟老，我总是写也写不完，写了之后还有话写。究其原因，有两个，一是他一直没有停步，每年都有新动向，比如《走向世界丛书》65种与前35种完美收官；二是我对他无比敬重。

当年他复出后，回到湖南人民出版社，最先的想法是出版知堂先生的书。他说，一位“五四”时代的重要作家，居然认为一个板车夫还能懂得他的文章，“我又怎能不怀着知己之感，编印周氏著作，算是对所得布施的一点回报。”

可以说，钟老对知堂先生的知遇之感，就像我对他的感觉。他对我这位藉藉无名的小作者的热忱鼓励，让我内心充满了感激。

所以，有这些铺垫，我心里有了底气，这讲座确实有话讲了。大侠意犹未尽，说，起好讲座题目了，就叫“书有独钟钟叔河”。妙哉。

02

开始准备PPT。理了一下时间路线图——

2003年，钟叔河先生和夫人朱纯到深圳，大侠在皇岗路福青龙酒楼设局，在场有天涯“闲闲书话”一帮书友。

2007年在新闻路姜威家聚。这一年年初，朱纯阿姨已患病去世。钟老在外孙女陪同下前来。我携第一版李圭的《环游地球新录》请钟老签名。

2014年春节，钟老到深圳外孙女家过节。说来有趣，外孙女从海外归来，到深圳后受聘就职于华为，最先购买的住宅与我们同一个小区，属芳邻。

2015年11月，大侠和我到长沙为钟老祝寿。当年排场巨大，钟老与朱正先生一起过生日。谭伯牛主持生日会。赶赴长沙的还有俞晓群社长等一众出版界的佼佼者。

2016年9月，我到长沙梅溪书院做新书活动，大侠和我到念楼畅聊。

……

可以说，从2003年开始与钟叔河先生在深圳接触后，十七年来，不管是见面、请益、约稿、采访、书信往来，还是吃饭聊天，钟老确实是我说不完的话题。钟老本身就是一部大书，值得大书特书。

松社的讲座，我大致分了四个方面的主题，准备以钟老夫人朱纯阿姨、《走向世界丛书》和钱锺书、知堂先生、杨绛及吴学昭四个故事来呈现钟老的出版人生。这个几起沉浮的出版人生，贯穿了钟老九十年来的经历、追求、理想、信念和坚持。

从以一己之力率先策划、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到冲破禁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出版周作人作品，令周作人这个本名自1949年后首次出现在书封上，从而开启了出版知堂作品之先河；再到编辑出版当时同样微妙并敏感的《曾国藩全集》……

说破冰之旅也行，说开风气之先也行，说打开门窗防止大伙伤风感冒也行。他从“反右”获罪，到“文革”被判了十年，复出后又在民主选举中被“落选”，还差两年被“提前”退休……

我们一直以来都说钟叔河先生的学识令人佩服，他的胆识和勇气更令人敬重。

▲《走向世界丛书》，钟叔河主编

但要想全面客观地评价他，我还真不具备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有人曾问钟老，为何重在“编”而不重在“著”（尽管钟老著作数量不少，如《学其短》《念楼学短》《青灯集》《小西门集》《念楼小抄》等，均读之有味，令人爱不能释）？

钟老引用缪塞的话回答：“我的杯很小，但我以我的杯喝水”，他还说，“前人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比我说得好，所以我才编”“我觉得周作人的文章印出来比钟叔河的价值大”“凡是署名钟叔河编的书没有一本不会重印的，不然我原来就不会署这个名。”

是书生气，有底气，又很硬气，故字里行间自有一番冲天的傲气。你还不能不说，这是一位有独立思想的学者型出版家，至今，相当牛气。

03

松社讲座的主角是钟叔河先生，我便希望钟老能为现场的读者说点什么。

于是写信到长沙，告知钟老，我准备到郑州松社做一个关于他的讲座。收到信后，钟老打来电话，说他很惭愧，其实没有做什么事情。不过这个讲座的名称“书有独钟钟叔河”起得很妙。他说他会写几句话寄给我。

钟老说到做到。2020年12月14日，我收到来自长沙的快件，信是钟老寄出来的，他在一页信笺纸上，用硬笔工整地写了一首十四言的白话诗：

赫胥黎著天演论为著名演讲大师

他说过演讲时最好设想听众无知

但小姚去郑州千万不要相信这话

因为我知道的郑州朋友个个不痴

如曹亚瑟如胡竹峰如李韬马国兴

都很有知识很有思想很值得敬重

我相信郑州的听众绝对是高水平

在那里你将会有一场高质量互动

十四言白话诗一首送姚峥华

庚子大雪钟叔河于念楼

令人感动。

这得劳烦九十岁的老人家多少精力时间，才能完成我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任务呵。

▲钟老为姚峥华松社讲座写的白话诗第一稿（作者供图）

高兴之余，我心里颇为不忍。用手机拍了图发给大侠，他也有同感。后来大侠说，他在办公室打电话给钟老，他们聊了四十多分钟，很开心。

原来信寄出后，钟老又觉得在韵律上不够工整，尤其“兴”和 “重”上，想重新调整。他请大侠在电话里念一遍，越发觉得不对。就跟大侠说，还有一个人，也在河南，叫张国栋。把马国兴换成张国栋就押韵了。

▲姚峥华和钟叔河的合影（作者供图）

我记了下来，准备到松社现场再做更正。

大侠又说，钟老接电话时，正躺在床上吸氧呢。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样的雪天，长沙是很冷的。

04

12月20日，我又意外地收到长沙寄来的快件，打开，是钟老更正后的十四言白话诗：

赫胥黎作天演论为著名演讲大师

有名言演讲时应设想听众为无知

小姚你去郑州可千万别信他这话

因为我所有河南朋友个个都不痴

如曹亚瑟如马国兴如李韬黄冀舜

都很有知识很有思想很值得尊重

故我说郑州广大听众绝对高水平

你和他们定会有一场难忘的互动

十四言白话诗一首送姚峥华往郑州

钟叔河时年九十

对比前后两首，发现他对里边多处进行了调整，有些表述更为精炼，比如“他说过演讲时”改为“有名言演讲时”，“ 但小姚去郑州”改为“小姚你去郑州”。人名上也做了增减，如“如曹亚瑟如胡竹峰如李韬马国兴”改作“如曹亚瑟如马国兴如李韬黄冀舜”，确实如此，原先所写的“胡竹峰”，据我所知，他并不是河南人。钟老如此调整，完全是为了韵律上更合拍。还有“高质量互动”改为“难忘的互动”。

▲钟老为姚峥华松社讲座写的白话诗第二稿（作者供图）

既要凑足十四言，又要言之有物，还要有趣好玩，同时是为松社的听众所写……真的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要求，竟让钟老如此地“折腾”。而对这么一件完全可以几句话“解决”的小事，钟老竟一而再地修改、调整、再完成。

翻过信封背面，发现钟老还写了一行字：“小姚，字在里边！！钟。”

大侠说，这个讲座你可要好好准备啊。

是的，好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