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物语 丨少年英才王希孟与故宫珍宝《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被称为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馆珍宝,堪称山水画的典范之作。2017年9月,故宫博物院举办了“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千里江山图》压轴登上燕翅楼,千万人不远万里排队观摩,气势堪比当年《清明上河图》大展。
出于对画作的保护,在一百年来的时间里,故宫的《千里江山图》可谓“深藏不露”,一共只展出过四次。画作本身已经如此神秘,但更为令人惊讶的,却是《千里江山图》的作者,少年画家王希孟。事实上,即便是这个名字,也淹没在历史中数百年之久,才被人考据而出。这一画作是宋代王希孟所画,完成这幅巨幅画作之时,王希孟只有十八岁。而在创作完这幅画作后不久,他便英年早逝,仅留下一幅传世之作。
《千里江山图》(局部)。(北宋)王希孟。北京故宫博物院。
即便是在宋朝,《千里江山图》也是国宝级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一直谜团重重,仅能从蔡京为其撰写的题跋中看到“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而不知其姓氏为何。至于希孟的姓氏,最早的记录并不在宋朝,而是几百年后的清朝。
这段故事被青年艺术家马菁菁写进了《国宝来了》一书之中,本文特别摘选了和《千里江山图》有关的情节。以下内容节选自《国宝来了》,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国宝来了》,马菁菁著,磨铁图书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11月版。
原文作者丨马菁菁
摘编丨安也
二零一七年,故宫青绿山水特展,《千里江山图》压轴登上燕翅楼,千万人不远万里排队观摩,气势堪比当年《清明上河图》大展。少年天才,英年早逝,身世之谜,作者迷雾,诸多围绕着国宝的神秘真相比画本身更要吸引人。
题跋断案:王希孟这个名字凭空消失了几百年
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一直谜团重重,大部分结论都是通过题跋得出的。
《千里江山图》中最重要的题跋是蔡京写的: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千里江山图》蔡京题跋书法。
蔡京说,十八岁的希孟本是个书库的小童工,后来由老板宋徽宗亲自调教,半年就画出这幅画,老板一高兴就赏给我了。
宋徽宗和蔡京的关系有好几层,第一层肯定是君臣关系,第二层绝对是艺术好友。宋徽宗本人是艺术家,也更爱才,蔡京的书法、文采他是欣赏不已,俩人惺惺相惜。蔡京基本上应该算宋朝的“文艺委员”,负责编撰《宣和画谱》,对宋徽宗的作品以及画院其他画家的作品贡献审美。宋徽宗甚至还把他俩搞文艺的事情画了下来,就是那幅著名的《听琴图》,两人处成了家人。以这种关系,宋徽宗赏蔡京一幅画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听琴图》,(北宋)赵佶,绢本水墨。北京故宫博物院。
至于希孟的姓氏,最早的记录并不在宋朝,而是几百年后的清朝——这个人凭空消失了几百年。宋荦《论画绝句》说:“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亲传笔法精。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宋荦的故事与蔡京的题跋结合起来,就是我们今天流传的令人心碎的故事——十八岁的天才少年王希孟得宋徽宗亲自调教,不到半年就画出了巨作,可惜只画了这一幅画便死了。
蔡京写出名,宋荦写出姓,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到这幅画的名字。
《石渠宝笈》这样记载:
素绢本,著色画,无款。姓名见跋中。卷前缉熙殿宝一玺,又梁清标印、蕉林二印。卷后一印漫漶不可识,前隔水有蕉林书屋、苍岩子、蕉林鉴定三印……有梁清标印、河北棠村二印。押缝有安定、冶溪渔隐二印,引首有蕉林收藏一印。
在清内府收藏之前,大收藏家梁清标是这幅画的主人,并题有“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这幅画的名字是他起的。门当户对这个词在今天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不只是人与人,画与人亦是。一幅好画值得被一位懂它的人收藏。从大方向来讲,一位有名收藏家的藏画,十有八九不会是赝品。“流传有序”既是画作身份的标志,也是画作生命的延续。梁清标的收藏富可敌国,陆机的《平复帖》,顾恺之三个版本的《洛神赋图》,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杜牧的《张好好诗》长卷书法,随便几件都是上等国宝。后来,他的大部分收藏都被收入清宫,他也成了乾隆的“供货商”。
此外,同时代的另一位大收藏家——安歧,无意间也为梁清标背了书。
《墨缘汇观录》卷四《唐王维山居图》中提到:
相传宋政宣间,有王希孟者,奉传祐陵左右。祐陵指示笔墨蹊径,希孟之画遂超越矩度,秀出天表,人间罕有其迹。此幅或希孟之作,未可知也。闻真定梁氏有王希孟青绿山水一卷,后有蔡京长题,备载其知遇之隆,惜未一见。
这里就明确了梁清标确实收藏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安歧本人也认同历史中的王希孟。
以上是根据题跋、收藏传承两个方面做的逻辑推断,也是判定画作的基本方法。曹星原女士曾提出,梁清标以双钩填墨法伪造了蔡京题跋,进而得出王希孟的整个故事皆由梁伪造的说法。作品大过天,这个观点似乎不妥。
《千里江山图》即便是在宋朝,也是国宝级别
在中国绘画登上巅峰的宋朝,《清明上河图》算不上出色,也难怪宋徽宗看不上,随手就赏了人。市井百态是文献资料,珍贵至极,但就艺术造诣来说,不算上乘。而《千里江山图》即便是在宋朝,也是国宝级别。
这幅画卷首展开是典型的三段式构图。前景是平缓的群山,山中树木围绕,群山间散落着几座山居,后景是若隐若现的远山,矗立在江河尽头,远在天边。中国长卷山水的开头,一定有自己的宇宙逻辑,《富春山居图》也是这样开篇的,似乎预示着一个伟大故事即将展开。三段式构图,沉静稳定,倪瓒一辈子只画三段式,空旷冷峻,不用多着一丝笔墨。
不同的是,《千里江山图》是一幅青绿山水,赭石打底,石青石绿敷色,山体侧面用赭石色,山顶石绿相间,雍容华丽。从展子虔《游春图》开始,山水画以设色山水为主流,唐朝大力发展青绿山水,《明皇幸蜀图》是国之审美。到了宋徽宗这一代,院体绘画依然以青绿山水为主,即便到清朝,为皇家画画也必然是青绿山水,如《康熙南巡图》,尽显国家的富裕、强大、美丽。就像历朝历代的皇宫都修建得金碧辉煌一样,只有黑白两色的山水如何能表现皇帝拥有整个天下的愉快?
《游春图》局部。(隋)展子虔,绢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
当然,有些皇帝的审美不是很好,比如爱在名画画心上题字盖章的乾隆皇帝。《千里江山图》远峰水天相接处,题着几行不合时宜的赵孟頫体书法,白白糟蹋了美景,正是乾隆亲笔:
江山千里望无垠,元气淋漓运以神。北宋院诚鲜二术,三唐法从弗多皴。可惊当世王和赵,已讶一堂君与臣。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
第一段,延绵的群山被水域包裹着,远处若影若现一座高山,配有乾隆同款独家发售超大印章,和他老人家亲笔御题诗一首。
第二段,水面中央高耸了一座座山峰。王希孟这时候不再客气,故事正式进入了主题。海市蜃楼般的仙山之间还修建了一座跨江大桥,像彩虹般将两组群山连接起来。桥的尽头有一座神秘的宅院,周围不时有白衣隐士在山间活动,或走或停,各个潇洒自在。
第三段,彻底来到了画面的高潮。穿过一片低矮山峰组成的河岸,主峰赫然出现,名副其实的C位,如《溪山行旅图》一般几乎要撑破画面。周围的山峰只有它二分之一高,服服帖帖地围绕着。前景以三角形山峰的基本形状不断后退,营造一种越来越远的效果。主峰后方的副峰若隐若现,每一座山峰都以不同的姿态紧紧缠绕在主峰周围。
接下来,故事即将结束,王希孟松了一口气。眼见即将完成,他笔下的山峰越来越平缓,越来越远,半年之功最艰险的部分已经完成,只差一个完美的结局。在你以为他会如《富春山居图》一般,线条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有生命力,并伸向无尽的远方时,他用一座首尾呼应的工笔山峰结束了整幅篇章。毕竟是十八岁的宫中少年,比不上黄公望这个老道士构图老辣。
宋代皇家宫廷山水画的任务是画仙山
中国绘画除了水墨,还有“丹青”——有颜色的画作,水墨丹青也就成了中国画的代称。赭石、石青石绿、朱砂、珍珠白,再加上黑色,以这五色为主创作的画作便统称为青绿山水或金碧山水。皇家喜用金碧青绿,文人隐士爱用黑白水墨。隐士朴素,用黑白也好理解。问题是,皇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五种颜色?
在古代,最想长生不老的人大概就是皇帝。既然是天子,为何又躲不过死亡?仔细想想,名不副实,尴尬又恐慌。从秦始皇开始,炼丹问道,去昆仑求取长生不老之法,几乎是每一位皇帝的宿命。
所以,皇家爱用的这五种颜色其实大有来头,石绿为青,朱砂为红,赭石为黄,珍珠白为白,再加上黑,青红黄白黑五色对应的正好是木火土金水五行。在古人的宇宙观中,宇宙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具体到人这个小宇宙身上,这五种颜色又对应的肝心脾肺肾,五脏和谐身体才会好,五脏生生不息,肉身才会长生不老。当然,《周易》远没有这么简单,中国的艺术精神、艺术哲学,源于道家创始人老子,道家的阴阳与水墨画、书法中的线条是同一个系统。
这里要注意,道家与道教不同。皇帝追寻千秋万代,长生不老,所用的大多是道教之术,《易经》、道教、佛教,总之哪个管用用哪个。道教在初唐颇为兴盛。李世民甚至亲自宣布道教地位高于佛教。为了抬高皇族李氏的高贵地位,李世民一家非说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子孙,李家后人会做一千年皇帝。至于佛教,在唐代有过兴盛时期,也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灭佛运动”。
中国古人一向务实。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用道教年号最多的朝代。
宋徽宗本人笃信道教,除了宠臣蔡京外,还有一位国师,也是个道士,名叫林灵素,名字真好听,像武侠小说里精灵古怪的侠女,可惜并不是。这位林道士原是苏东坡苏大学士身边的小小书僮,有一次苏东坡问他的志向,他回答道:“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一个书僮,人生的终极目标竟然也跟皇帝一样,想要长生不老。林灵素在开封城里混迹,整天跟人斗法,慢慢有了些名气,得到宋徽宗召见,凭得好口才,竟被封为国师,而宋徽宗自己也号称“教主道君皇帝”。
《千里江山图》山石林木。
西方古典绘画题材都与宗教有关,主要目的是宣扬教义,用更直观的方式讲述圣经故事,给信徒制造一个无比美好的天堂,中国的佛教道教壁画也是如此。
那么,皇家宫廷山水画的任务是什么呢?
画仙山。
画出皇帝们永生之后会去的地方。
就像墓葬里的壁画一样,宫廷山水画创造了一个死后世界,画是沟通生死的媒介。既然是媒介,就不能简简单单随便画,画中要蕴含神奇的力量,你可以说是宇宙的神秘力量,也可以说成是道教的“道”。宋徽宗命王希孟画出的“千里江山”实则是海外仙山,从颜色到布局都严格遵守道教之道。如果《千里江山图》是哈利波特手中的魔杖,那么画上的颜色和布局就是宋徽宗口中念念有词的咒语。
《千里江山图》虽是长卷,画面中央依然有主峰矗立,象征着主君,也就是宋徽宗。周围群山环绕,是臣子臣民。而群山的样子,像极了灵芝。在道教中,灵芝是一种仙草,吃了可以得道成仙,所以主要生长在昆仑、蓬莱这类仙山中。
海市蜃楼般的仙山之间还修建了一座跨江大桥,像彩虹般将两组群山连接起来,桥的尽头有一座神秘的宅院,周围不时有白衣隐士在山间活动,或走或停,各个潇洒自在。白衣人当然就是生活在仙境中的神仙,或许正是宋徽宗本人。
皇家心中的理想世界是道教制造出来的仙界,文人们的理想世界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也是院体画与文人画之后走向不同方向最核心的思想来源。
《千里江山图》几乎用到了前代所有的技法,隋唐的勾线、敷色法,五代十国到宋朝李成的蟹爪皴、董源的披麻皴。哪怕是水纹,都是一笔一笔手工绘出来的。我特别喜欢陈丹青老师的评价,他说此画有“少年气”。从生物学上讲,“少年气”应该就是荷尔蒙。宋徽宗本人偏重于小写意画法,并不着重于工笔画;齐白石老爷爷年轻时画了好多草虫画稿,将来老了,眼睛看不清时再来补景。当所有人都在做减法的时候,王希孟在做加法,在一幅画中倾注了毕生所学,恨不得一夜白头。
其实,宋徽宗不是没有野心,只是年纪大了画不出来,不肯承认;齐白石老爷爷就有自知之明。我们常常哀叹荒废了少年时代,把最好的时光留给了老师和课本,留给了应试教育,感觉有些天赋常常被现实打击,等你好不容易能松口气想起自己的天赋时,往往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了。天赋,是老天爷给的礼物,你不抓住,便转瞬即逝。
有天赋、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条件、十八岁,也有这份耐心,身体好、眼睛好,这才有了《千里江山图》,天时地利人和的人间至宝。
传说王希孟是因为画这幅画殚精竭虑而死。天才早逝,除了这幅画竟没有任何记载,这也为我们后人留下了八卦的由头。还是那句话,作品为大,历史上有无数伟大的作品,都是画家战胜死亡的证据。
本文选自《国宝来了》,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