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来:错过的灵魂——悼科学史家佐佐木力教授
星期五的夜里,微信群里传出一个噩耗,佐佐木力先生去世了。令人难以相信。每次的以文会,差不多都能看到这位腰板挺直、精力充沛的老人背个双肩包匆匆进入会场。不谙中文的佐佐木先生,一般是安静地在座位上看着自己携带的书,偶尔会对屏幕讨论的话题,即兴发表几句自己的意见。会后的恳亲会则一定会参加,跟大家一起聚饮。
我参与以文会的活动比较晚,因此,与佐佐木先生相识也比较晚。相识后,通过介绍,以及他送给我的一些刊载文章的杂志,我知道佐佐木先生是东京大学退休教授,主攻科学史。尽管一年几次的以文会集会都能见到,对这位和蔼可亲长者的了解仅此而已。
2016年10月8日,作者与佐佐木力先生在第57届以文会合影
以文会是在以在日和旅日华人学者为主民间学术团体。作为参加者,佐佐木先生是唯一的几乎每次必来的日本学者。相识之后,我在下一次以文会开会的时候,就特地给佐佐木先生带去了一本我的日文版中国通史《中国史略》。
于是,我跟佐佐木先生,围绕着这本《中国史略》,便有了浅浅的交往。会后数日,佐佐木先生打来电话,不巧我去国内参加学术会议,没有能够通话。后来又专门写来明信片。不仅仅是对赠书表示谢意,更是提出了他的建议。佐佐木先生建议我把这部600多页的通史改作日本流行的文库本出版。这一建议的提出,我想一定是佐佐木先生在阅读之后产生的。
由于我是通过电子邮件回复的,因此,至今邮箱里十分珍贵地保留下来几通我跟佐佐木先生的通信。
当我对佐佐木先生的提议回复表示感谢之后,先生很快写来回信。信中写道:“《中国史略》是部很好的书。通史我读过好几本,包括宫崎市定那部日本人撰写的《中国史》,我都不满意。”谬奖之后,先生讲了推荐的设想,他说,某出版社的编辑是他原来在东大的学生,打算通过这位编辑来说服编辑部立项出版。不仅讲述了具体运作,先生还对书本身提出了具体意见,第一,日语行文与内容尚有修订的余地;第二,辛亥革命以后的历史也需简单归纳补入。最后先生说,对此,我会尽最大限度地努力。这样说之后,还担心彼此尚不大熟悉的我对他的热情产生误会,又附加了一句:“当然,我的名字不会作为著者出现。”信的后面先生还细心地给我留下了手机号码,并告诉我说,以文会开会那天,他在别处有演讲活动,晚上二次会饮酒之时会到场跟我具体相商。后来为了跟编辑见面时推荐,又专门来信向我询问此书可以面向什么样的读者层。因为内容较多,先生又建议可以分作两册。
不过,充满信心与热情的佐佐木先生把事情想象得过于简单了。或许是跟编辑初步的商谈遇到了阻力,先生来信说,现在日本的出版界奉行销售第一主义,计划能否顺利实现还很难说。尽管佐佐木先生的愿望未能实现,但先生对小书的肯定评价和为再度出版付出的努力依然让相识未深的我如遇知音,也感受到一种知遇之恩。
出版受阻,并未终止佐佐木先生与我围绕着《中国史略》的讨论。有一天先生发来一通邮件,写道:
关于大著《中国史略》,有一处想请教一下。第297至298页言及刘知几《史通》,主张历史家应当具备“才”、“学”、“识”。这是非常重要的认识,请问是出自《史通》的哪一部分。因为阅读时很感兴趣,就从图书馆借来了《四部丛刊初编》本的《史通》。其中内篇第九、第十论及了这些内容,我很想知道您引用的部分具体在哪里?如蒙见教原文,则不胜荣幸。反省之下,自己皆乏“才”、“学”、“识”。
尽管是关于具体问题的讨论,佐佐木先生的来信依然让我很感动。来信表明先生的确是认认真真地在阅读小书。为了解决其中的一个问题,居然去图书馆借出原著。隔行如隔山,不做中国史的佐佐木先生,不知道刘知几的名言不足为怪。而不耻下问,又备见先生对学问的谦逊态度。从刘知几说的“才”、“学”、“识”接受启发,自我反省,更是映射出先生的虚怀若谷。
我跟佐佐木先生交往,仅止于此。我对佐佐木先生较多的了解,还是在他去世之后,从微信群里众多的讲述中缀合起来的较为完整的影像。
佐佐木先生以数学史研究为主,是著名的科学史学者。日本的青森不仅盛产苹果,还走出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学者。当年鲁迅住过的仙台,佐佐木先生在那里的东北大学从本科读到博士,后来又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导师就是大名鼎鼎的托马斯 库恩。后来佐佐木先生一直在科学史领域辛勤耕耘,以日文版多卷本《数学史》为代表,出版有近30种日、英、法文著作,论文书评等文章达几百篇。在多数只有一本著作、甚至连一本专著都没有的日本的大学教授中,成果累累的佐佐木先生,可谓是凤毛麟角。
1986年佐佐木力教授与来访的库恩(孙江教授提供)
微信群中,一位朋友说,佐佐木先生是数学王国里走出的纯粹学者。不过佐佐木先生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1980年代末以来,在日本很有影响力的《思想》杂志中,是名字最频繁出现的作者。晚年还关注反核和环保,著有《绿色的左翼》。说到左翼,佐佐木先生还是当年东大有名的两位左派教授之一。在科学史之外,对国际共运也有投入。还到国内参加过陈独秀研究的学术研讨会,以中文发表过论文。
徜徉在数学王国里,却对世界充满温情的人文关怀。看来佐佐木先生不属于纯粹的学者。不过,我还是认同纯粹学者这一说法。说佐佐木先生纯粹,是说他的精神纯粹,少含杂质。性格耿直的佐佐木先生,对看不惯的事情,会直言不讳地抨击。在习惯于维持表面上温文尔雅的日本社会,佐佐木先生的耿直性格必然会得罪很多人,从而树敌不少。这给佐佐木先生晚年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坎坷,也让他的内心更为孤独。东大退休后,在家赋闲一段时间,由他的中国学生斡旋,到中国科学院大学任教四年,回到日本后担任中部大学特任教授。以文会这个华人学术团体,成为佐佐木先生晚年的一个精神依托之处。愤怒出诗人,孤独出著作,晚年的经历,也成为催生佐佐木先生大量论著的一个动力。《数学史》开篇就讲司马迁受辱,颇可概见佐佐木先生心境之一斑。
佐佐木力教授的《数学史》
据友人孙江兄的纪念文章讲,佐佐木先生上中学时爱上家乡一个有名的歌手,发誓要娶其为妻。当他考上东北大学后,这位歌手已经嫁为人妇。佐佐木先生便决定独身。一生的独身,孤独的生活,也让佐佐木先生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学术研究之中。
佐佐木先生的死,可以说是一个本来可以避免的意外。直肠癌手术后,刚刚可以出院,便回到家里。无人照顾,因大出血去世。令人悲哀的是,佐佐木先生的离世也是孤独的。据说抄水表的员工打了几天电话都无人接,最后找到佐佐木先生的侄子,又通过警察开锁进入,发现先生大约已经过世一个星期了,推断日期约为2020年12月4日。生也寂寞,死也孤独,1947年出生的佐佐木先生,在学术的旺盛期便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数学史》的姊妹篇《日本数学史》原稿已交到岩波书店,而对北海道大学出版会刚刚出版的《数学的心理迷宫》,许多受赠者的感谢信件已经永远无法送达。
关于佐佐木力教授的杂志特辑
一位天才学者,像一匹桀骜的狼,在学术的草原上奔驰了几十年,无声地消失了。前面讲到了我跟佐佐木先生的交往,但去世后我才获知大量先生的人生故事和学术往事,让我觉得错过了一个伟大的灵魂。现在回味,一个成就斐然的学术大家,居然如此谦逊地与一个学术后进交往、请教。本来有机会可以更多地与先生交往,但却失之交臂,成为无法挽回的遗憾。也让我深深感慨,茫茫人海,人与人相遇相知,是一种值得珍惜的缘分。有时候,在相遇相识后,还应当进一步走近,别错过与灵魂的邂逅,别给人生留下惋惜。
多年前,参加同是东大教授并木赖寿先生的葬礼,对于这位我们在同一课题组共同研究了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归来后,我写下一篇博客短文,题为《失去了永别的感觉》。对佐佐木先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未曾离去,在下一次的以文会上,还会背着双肩包闯入会场。今天是先生羽化之日,化作一缕青烟升入天国的佐佐木先生,会一直孤独地守望,关注着人世间。而先生的著作不仅是后学的路标,那里面还活着先生孤傲的灵魂。
202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