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书评|邱华栋《十侠》:会武功的作家是怎样写古代侠客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历史短篇小说集《十侠》,颇为受人关注,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该书作者邱华栋本身就是一个会武功的作家。
在中国当代文坛,邱华栋属于精力旺盛的高产作家,也是各大文学奖的“获奖专业户”。《十侠》的出版,揭开了邱华栋“文武双全”的真正面孔。偶尔会在朋友圈晒一下舞刀、挥拳画面的邱华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学武的?擅长纯文学创作的他,写的武侠小说有何特点?
“我在新疆上初一的时候就开始练武术了,我的老师叫黄加震,他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这个黄加震老师既是语文老师,又是我的武术教练,我初一开始就跟他练武术、学写作文。我的作文经常一百分,武术练得还可以,不算最好。”邱华栋说,黄加震老师去年80大寿,他突然发现自己也50岁了,便决定给当年的语文老师和武术教练写一本书,于是重拾15岁时的梦想,写了《十侠》这本武侠小说集。
“《十侠》一方面主要是向黄加震老师致敬,另一方面则想锤炼一下自己写短篇的手艺。中国的侠义精神在每个年代有不同的体现。以前,侠的精神多是除暴安良;今天,侠的精神有了新的变化,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担当、信义。我写《十侠》,还有一层意思是想向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致敬,虽然敬意微薄,但我想做一个小小的尝试。”
周末读什么好书?红星新闻《红星书评》,今日特别推荐邱华栋和他的《十侠》。
【作品简介】
《十侠》是邱华栋的最新历史短篇小说集,包括《击衣》《听功》《绳技》等十篇。此书将侠客们置身于著名的历史事件中,从春秋战国到明清,讲述了十位各具特点的侠客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叙述各有腔调,或活泼,或苍凉,或清逸,或悲壮,浮现出中华民族绵延两千多年的侠义精神脉络。
【作家简介】
邱华栋,1969年出生于新疆昌吉,16岁开始发表作品。曾任《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长生》等12部。另外还创作有中短篇小说200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单行本80多种。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德、意大利、西班牙、韩文和越南文出版。
会武功的邱华栋
武侠与历史的现代书写
——读邱华栋小说《十侠》
◎林遥
第一次知道邱华栋要写武侠小说,心中颇为担心。武侠小说毕竟属于通俗小说范畴,按现在的文学类别,可以归为类型小说。作家邱华栋无疑是一位出色的纯文学作家,他对于各种纯文学小说写作的技法,应该是熟谙的,他是否会按照各种“主义”,对于武侠题材进行“创造性”的重构呢?武侠小说,有其固有的叙述模式,在某个层面,纯文学和类型小说,并不太容易调和,嫁接不妥,很容易崩盘。
20世纪80年代,作家余华曾经写过《鲜血梅花》,讲述了一代宗师阮进武之子阮海阔,在母亲的要求下寻找杀父仇人的漫漫历程。余华在这篇小说中,从后现代视角,对个体存在的虚无与荒诞进行了深层思考,然而,以传统武侠小说的角度来看,这篇小说不过只是借了一层武侠的外衣,依然还是先锋小说的写作方法,因为余华本身也没有准备写作武侠小说。作为小说来讲,《鲜血梅花》无疑是成功的,但从武侠小说阅读角度而言,阅读是无趣的。
武侠小说因写作者的功力有高下之分,作品的质量也良莠不齐,但是武侠小说作为受众颇广的一种类型小说,贯穿于其中的,除了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还有无法避开的侠义精神。这种精神,以《史记·游侠列传》为开端:“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侠客的精神成为一种高贵的品德。这些被后来班固视为“罪已不容诛”的社会阶层,却在司马迁的笔下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了同情,对迫害他们的权力阶层表示了愤慨,揭示了当时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平。如果武侠小说在文本叙事中,刻意消解这种精神,纯粹以个体人性的视角去探究,难免会有四不像之感。
邱华栋是位多面手作家,阅读量惊人,在他已出版的大量作品当中,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他的两部长篇《时间的囚徒》和《长生》,这两部长篇小说在很多评论家的眼中,并不算是邱华栋最重要的作品,但是以我阅读习惯来讲,这两部小说给予了我对于类型小说和纯文学之间最大的平衡,也因此我对他的武侠小说产生了很多期待。
2018年,在《青年作家》第5期上,我读到了他的武侠小说《剑笈》。我不知道此篇是否是这部《十侠》中最先写作的作品,平心而论,最初阅读的观感不是特别好。小说的开始有些俗套,依然还是在抢夺一本武林秘笈,在抢夺秘笈的过程当中,有爱恨情仇,也有师门背叛。
但是读到结尾处,发现这一本用来修炼武功、进而提升侠客潜能,对于很多武林人士极为重要的武林秘笈,最终的结局,竟然是为了要汇总到《四库全书》中!这是一个巨大的反讽,从乾隆皇帝编修《四库全书》的目的来看,这本秘笈的最终的命运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那么,是否就此表明,在邱华栋的笔下,侠客的奇功绝艺以及侠客的侠义精神,在这里最终消解了呢?后来的两年间,邱华栋的短篇武侠小说陆续发表,等这些小说结集为《十侠》的时候,我才发现邱华栋的野心不止于此——这十个故事,从先秦一直写到清朝乾隆年间,他的写作目的非常明确:十篇小说,其实梳理了两千年来中国侠客身份的变化以及侠义精神在整个历史嬗变之中的存续。邱华栋把这十篇小说称为“短篇历史武侠小说”,可以证明,他在构思之初,就是要把这些侠客寄身中国历史的变化当中,进而寻求侠客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文学作为一种传统,具有巨大的磁场和力量,在这个强大的磁场中,任何一种文学体类的变化和作家思考,都会有固有的规范,从而得到检验和认定。是以,任何创新都要在一定的基础上完成,即便是以叛逆姿态登场的作品,也要包含传统的基因,就武侠小说而言,历史感和人物本身秉持的侠义精神,不可或缺。
武侠小说欲与历史作结合,并非容易的事,这牵涉到作者对于历史事件的选择、历史观念的革新、历史知识的储备,以及这些在小说中运用的技巧等等。尽管小说纯属虚构,未必非真不可,但总不能背离史实。因此,深厚扎实的历史知识,在武侠小说写作中,成为极为重要的一环。在这方面,邱华栋基于他深厚的学养,敏锐抓取到了历史的关键点,以“对历史的洞察力”为史识,进一步提出对有关史事背后原因的洞察。
当然,小说家不同于历史学家,虚构的小说体式,也非严谨的历史论著,因此,邱华栋的笔下,侠客脱离人生原轨,为理想四方飘流,上承济世救民的衣钵,下秉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化身为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之外的一翼,翻飞于读者面前。
这样的写法,见仁见智,或许不为读者习惯性的阅读经验所接受,但是邱华栋的写作毕竟没有背离武侠小说固有的“传奇性”,关于历史的“强烈的主体理性批判精神”,巧妙借助于一个个神奇怪诞的故事呈现出来,在他的叙事时空里,所有的事件奇幻而又神秘,这就让我们不得不体会到,作家对历史事件和侠客的描摹并不是在重现某种生活,而是以深蕴的文化隐喻为基,试图重建一个世界,一个属于邱华栋的武侠世界,来隐喻某种“现实”的人生。
邱华栋并非普通的武侠小说作家,其文本叙事脱离武侠小说程式化的写作,着重追求人物内心世界和处世行为的变化。按陈平原的说法,现代以来中国小说的叙事视角的发展,“大略经历了一个从全知叙事到第一人称叙事,再到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的过程”。实际上,这种转变也许正好是现代小说向传统借取表现形式、向民间吸收叙事经验的表现之一。
在《十侠》的写作中,邱华栋将这种经验最大化,将叙事角度降维至个体,以人物内心世界展现人物性格,进而形成相应的行动,衍生出一连串的事件。作者所赋予的人物性格,直接决定了其行动的选择,而文字之间,特别着意摹写的无疑就是人性。
武侠小说作家,从白羽、王度庐、朱贞木,到新派武侠小说时期的金庸、古龙、温瑞安,都特别强调他们要着力刻画的人性。古龙曾在不同的文章中强调“武侠小说应该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改变,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感情,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说:“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人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
人性该如何定义,讨论起来是个相当复杂的学术问题,但在文学化语境中,存在有双重的观念,一方面指“身为一个人所应具备的条件”,比如指责一个人没有人性,就等于说这个人是坏人。人性是“性本善”,古龙所云人性大致与此相类,是以说其“光明”。然而,另一方面,人性之中有善有恶,有悲有喜,有高贵,也有卑劣,这是金庸所持之观点。
无论作家如何定义人性,小说中的人物行止,乃至事件的产生、情节的关联,都来源自作者在写作之初所设定的人物性格。
《击衣》一篇,豫让的“国士”性格,直接导致他的结局,如果给予他“知己之恩”的不是智伯瑶,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结局也不会改变;《易容》中,孟凡人具有容貌千变万化的能力,可是如他的名字一样,他就是一个“凡人”,那才是他的本来面貌,如同现代都市中的人们,带着各种面具,却在一个人独处时,还要寻求本来的面目;《听功》里,葛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性格,他的师父让他练习听功,他就用心去练,师父安排他去找长孙无忌,他就去投奔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命他去做卧底,他便去做卧底,太子李承乾派他去齐王府中,他也听话地去了,直到最后被刺聋双耳,他也是顺从的,在其间他没有丝毫自己的观点和反抗,这并非是故事绑架了人性,而是人性导致了故事的走向。
邱华栋在武侠小说中,由宏大叙事转向个人叙事,进而发掘人物幽曲的内心世界,恰好在古老与现代、历史与想象以及故事与叙事之间搭建起了一个可以自由往来的桥梁,为未来武侠小说的创作,探索出另一种可能性。(作者系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员,著有《京城侠谭》《明月前身》《中国武侠小说史话》等多部专著)
编辑 乔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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