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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史上的别样风景:那些旷达劲健的秋日诗歌

2020-12-11

秋季在一些中国文人的眼中是个令人感伤的季节,历史上留下了许多悲秋的诗歌,这一方面和中国文人的集体无意识有关,楚国诗人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吟唱,可谓悲秋之滥觞,此后悲秋之作遂不绝如缕;另一方面,悲秋又和自然界的物候节律相关。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揭示了季节和人类心理的关系,相较于万物萌发的春季,植物开始萧条的秋季自然容易让人多愁。

但秋天又是一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中,象征着睿智而阅历丰富的老年。这就好比一条河流,经历了少年的湍急和中年的汇集、开拓后,进入了平稳开阔的下游,顿显壮美景象。因此,也有不少作家一反悲秋的基调,创作了不少积极乐观的秋日诗歌。这些诗歌,或劲健、或深刻、或达观,或超旷。以下我们结合秋季三月的月令和节俗特点,考察一下这些诗歌的风貌。

一、开朗而乐观的孟秋吟唱

农历七月,时令进入初秋,自然界也表现出由生长而收缩的转折。就人生而言,此一时期代表着青葱岁月的远去,而成熟的思想、稳定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逐渐成为生活的主基调。如从七月的节俗看,也显现了这个特点。此期最主要的节俗是七夕牛女相会和拜织女乞巧,正代表着人们对稳定家庭和高超手艺的追求。北宋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词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一首在七夕节歌咏牛郎织女的词,一般写牛郎织女的作品往往感慨他们的一水相隔,无法朝夕相处,而秦观则以为他们一年一度的相逢,胜过人间之朝暮聚首。

词上片一开始“纤云弄巧”,一则写出织女手艺的精巧绝伦,织女所织乃天上的五色云彩;二则暗合人间七夕的“乞巧”风俗,这一天,很多女孩子向织女乞求拥有精巧的女红手艺,以获得生存所需的技巧。唐代权德舆《七夕 》诗“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就反映了乞巧这一节俗。

接下来词人推开一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美好七夕相会的幸福感,应该胜过人间那些每天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吧!“金风玉露”突出七月的时令特点。

下片描写约会的美丽。“柔情似水”,写两情缱绻,就像流水般温柔缠绵。“佳期如梦”,经历了长久的分离,约会有梦幻般的感觉。“忍顾鹊桥归路”,一个“忍”字,将相见恋恋之情,无限惜别之意,尽皆包含其中。抒情到此,已到极处。作者又空际转身,翻出新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然一年一会,但神仙间天长地久的爱情,比人间短暂的相守要美好得多,这是第一层意思;会少离多的真爱,要比日日厮守的无爱婚姻更有价值,这是第二层意思。这两句,一反前此同类诗文中的悲苦情绪,而代之以达观开朗的基调。整首词歌颂真挚长久的爱情,立意高远。

古代的辞赋,是一种广义的诗歌,苏轼的《前赤壁赋》,写于农历七月既望,反映了他的秋日感悟: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此赋运用主客问答的形式,针对客人所持的功业虚幻、人生短暂、求仙虚妄的悲观情绪,以流逝之水和盈亏之月为喻,通过现象界的变化和本体界的法尔如是,说明了宇宙间变与不变的道理,一扫哀怨悲观的情绪,体现了面对人生困境,随遇而安的超然态度。其形象性、情感性和哲理性高度统一,因而充满诗情和理趣之美。

王维的《山居秋暝》诗,则在秋日静谧恬淡的色调中,描绘出秋令自然的美好。作者虽未言明写作时间,然从景物来看,似是初秋景象。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用以动写静、动静相衬的手法,写出了山中的优美宁静,在这安闲静谧而又异常美好的图画中,充满了怡人的情趣,活泼的生机,体现了作者对秋日山居的深深向往之情。

二、浪漫而昂扬的仲秋精神

仲秋八月,则是收获的季节。以人生而言,象征步入老年,工作事业告一段落,开始享受人生;以境界而言,象征进入耳顺之年,圆融之地。《易· 说卦传》云:“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意为八月仲秋是个令人喜悦的月份。八月的节日有中秋,是个大节日。节俗拜月、赏月、吃月饼等有庆丰收和团圆喜悦的含义,正如唐人殷文圭《八月十五夜》诗所云:“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

然人之喜悦感乃至幸福感的获得,虽然有赖于物质生活资源的丰富,更重要的,则在于心态的调节。就人生的老年而言,精力虽然不如青壮年,却拥有了更深刻的思想,见识也更加丰富了。在中国的秋日古诗中,有些就表现了达观的情怀和深刻的思想。苏轼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中秋怀念远方的兄弟所作,其词下片云: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对于人间的悲欢离合,苏轼在给予温暖的人性关怀之同时,又出之以旷达之怀、理性之思,指出了人生离合的普遍性,并以“但愿人长久”的美好祝愿,让全词具有了积极向上的情感态度。所谓“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胡寅《题酒边词》)。

另一首八月中秋佳作,当推南宋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遭谗落职,自桂林北归,过洞庭湖时,时近中秋,而天涯孤旅,心有所感,故写下此词。

上片起始三句,交代过湖情况,“洞庭”和“青草”为湖名,一南一北,总称洞庭湖。洞庭广大,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有“八百里洞庭”之说。“更无一点风色”点明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的湖面景观和作者的体表感受,为下文进一步铺陈伏笔。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二句状写大自然的壮美和人的自由之境。“玉鉴琼田”,形容水面如玉镜琼田般光滑莹润,“三万顷”写洞庭湖之开阔;“扁舟一叶”写人与舟之渺小,而此渺小之逆旅扁舟,作者用一“着”字,活泼灵动,写出人与大湖主客相即,物我无间之态。因而此处扁舟之小并非说明个人之渺小,而是人在天地大怀抱中自在无碍的归属感。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三句写水月交辉、光明澄澈之境。月光穿透湖面,又与水面波光互相映照,形成一光明通透的世界,所谓“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宇宙洁净如此,到此境界,一切言语纯是多余,所谓“言语道断”,故而引出下面“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句 。

换片着重写主体之境:“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岭表”指五岭之南,作者在两广地区任职一年,“孤光”,以理解为内心之光明为佳,“肝胆皆冰雪”也是写身心通达,不染渣滓。与庄子所谓“澡雪精神”之说法类似。此三句又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相呼应,写出光风霁月之襟怀。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写逍遥之态。虽头发稀少,衣着单薄,然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外形之萧条与内心之倔强形成强烈对比。“沧溟”为大水貌,任它水天空阔,我自逍遥泛舟乎其间。此两句乃前三句之引申,前写心,此写形,身心俱到。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三句用典,《景德传灯录》卷八载,居士庞蕴参问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顿领玄旨。”《诗·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又《楚辞·九歌·大东》:“援北斗兮酌桂浆。”后二典将天上的北斗想象为酒器。“万象为宾客”将宇宙人化。此三句气魄宏大,想象奇特,又暗含“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之义。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前句遗世独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后句寄托深远,上片已说“近中秋”,此处复言不知“今夕何夕”,有悟道者气象,在古代的大哲看来,时间或许只是个虚幻的概念,所谓“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今夕何夕”既是对时间性的超越,也是对得失的超越。

除此之外,唐人刘禹锡的《秋词》,历来被视为咏秋的高亢之作: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诗的前两句,一扫前代文人的悲秋传统,指出秋日之佳致犹胜春朝,可谓独具卓识。后两句以排云而上振翅高翔的独鹤为视觉形象,张扬浪漫的诗性和昂扬的英雄主义精神。总体而言,此诗反映了诗人高远的理想和开阔的胸襟。因不详其具体写作时间,姑视作八月之作。

三、旷达而深沉的季秋韵律

进入深秋九月,以人生而言,象征进入高年,随着年事增高,人尤其需要一种豁达的心境和雍容的气度。以境界而言,就像河流进入下游开阔的河道,蔚为大观。孔子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应是此一阶段的追求,而这一境界的获得,需要不断地学习和修行。

九月的节俗有重阳登高,登高既是和天地的阳气相接,也象征人生境界的提升。节俗中的登高、采菊花、佩茱萸、吃重阳糕等,都有这方面的涵义。以唐代杜牧的重阳诗《九日齐山登高》为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这首诗是杜牧在任池州刺史时和诗人张祜九日登高时所作。首联写景兼叙事。季秋九月,澄江如练,波涵雁影,万物净肃,水天一色。诗人与朋友携酒登山,兴致甚佳。首句之动词“涵”字,将秋景秋色与秋江融为一体,用词极妙。颔联承上之意,既然人生乐事难逢,快意无多,值此佳节,不妨借此黄花,畅怀一笑,庶几不辜负良辰美景。颈联将行乐之意进一步深化。面对佳节美景,应该一醉方休,人生的种种不如意,诸如英雄迟暮、怀才不遇之类,不妨暂且放下。尾联借用齐景公故事,申足二、三联之意,点明主题。春秋时,齐景公曾游牛山,北望国都临淄而泣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齐景公未免格局狭小,人生有限,自古如此,又何必泣下沾襟呢? 总体而言,此诗超迈旷达,体现出活在当下的深刻。

九月咏秋诗中,旷达莫过于苏轼,《赠刘景文》一诗,是最有浪漫情趣的作品: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此诗通过荷、菊、橙、橘四种时令之物,描绘了深秋季节“橙黄橘緑”的美好景象,蕴含着对人生晚年人书俱老之成熟境界的赞美。

四、情理兼具的秋日悟境

将秋日情怀和人格境界结合得最好的诗歌,笔者以为当推北宋理学家程颢的《秋日偶成》,这里略作评析,以作为本文的总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首联“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表面在说自己生活悠闲,常常能睡到日上三竿,其实强调的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这是儒家的静定功夫。

二联首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展现的是中国文化万物适性、生生不已的精神。静观之下,一草一木,皆蕴无限生机,此即“物物有一太极“,自然界鸢飞鱼跃的生态。“四时佳兴与人同”重在说明万物一体,人与自然流通不隔的境界,涉及到自然季节与人的情感关系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曾讨论过圣人是否有情的问题,庄子认为至人无情,而其所谓的无情,是指“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并非无情感。王弼则以为圣人有情而无累。程颢对此问题又作进一步的发挥。他说:“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答张子厚横渠先生书》)春夏秋冬是一种自然规律,生生而有条理,人之喜怒哀乐与此息息相关,自然应物又过而不留。这与无门慧开禅师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联升华主题,达到一种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有形无形,皆是真理之显现,风云变态,无非大道之流行。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指出了道的超越性一面。但道在器中,即器存道,无形之道也寓于有形之器中,即便如虚空无形,同样是道的体现。故“道通天地有形外”,应理解为道既体现于有形中,又超越于有形。风云变化,虽可影响人的思想情感,但又何尝不是人的思想情感的外化和移情,用程颢自己的话来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莫非己也。”(《河南程氏遗书》)这就是宋明理学所体会到的人与自然一气流行,诚通诚复的境界。寓有深刻的哲理。

尾联承前三联而作一总结。“富贵不淫贫贱乐”句,借用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教诲,来阐明儒家之理想虽然高远,然并非高蹈出尘,清谈理论,而是在人伦日用中践履道义,需要脚踏实地修身,居仁由义涵养。因此“富贵不淫贫贱乐”等皆体现于日常生活中,既是生活态度,又是生活实践。其出发点虽浅近,而真正做到却委实不易。其中“贫贱乐”尤其难能,这涉及到儒家的“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的问题,也即人生价值观问题。

此诗境界高远,而又不乏形象,情理兼备,此诗名为《秋日偶成》,也暗示人到老年后所领悟到的高远的人生境界。

总之,旷达劲健的秋日诗歌,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一道灿烂的风景。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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