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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世茹|“阈限”与“舞台” ——汉代桥梁图式的功能与意味

2020-12-09

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盛世,也是一个极具创新力的时代,不论在社会经济、文学艺术还是思想风尚上都有极大的发展与创新。汉代,尤其是东汉的视觉艺术迅速发展,图像的题材和内容都丰富起来。由于年代久远,我们对汉代艺术的认识,大多只能依靠考古发掘出土的祠堂建筑遗存和墓葬等,通过祠堂和墓葬中所遗存的画像石与墓室壁画来解读当时的艺术。这些图像材料初步显示,在这个时期,专业性的绘画语言正在形成。其中一个重要的特征是若干相对固定的图式被发明,并得到普遍的应用和发展,在不同的语境中成为表达各种特定涵义的手段。本文所要讨论的一个例子,就是汉画遗存中的桥梁图像。桥梁是中国古代绘画中较常见的形象题材。在汉画中,桥梁被程式化地描绘于许多画面中,以至于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图式,本文称之为“桥梁图式”。汉代绘画中的桥梁图式多出现于画像石、画像砖以及墓室壁画上。西汉时期的画像石上有目前可见较为早期的桥梁形象。伴随着地区和时期的差异,汉代绘画中桥梁的表现形式十分多样化,而附着于桥梁图式上的含义也相当丰富。而这些图像观念,经过后世的继承与改造,以及宗教的影响与融合,逐渐生发出更多的观念性与象征性,因此,桥梁这一物象在中国古代艺术中从未缺席。为什么汉代人偏爱“桥”这一艺术形象,为什么他们喜欢讲述“桥上的故事”?这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

本文所使用的主要研究材料为汉代墓葬系统所遗留的画像石,画像砖以及墓葬壁画等。笔者试图从表现形式和内容上,对这些历史图像材料进行系统的综合研究,并对其所蕴含的意义进行初步的讨。本文的研究方法和特色,是将汉代艺术中具有桥梁形象的这一类图像,以“图式”的形式进行整体性考察,探寻图像在形式与意义之间的深层联系。在考察桥梁在汉画中“如何表现”的层面上,通过分析桥梁图式所展现的人物活动情景、故事情节,以及画面中各母题、各元素的组合逻辑,探讨当时人们选择如此表现这些桥梁背后的原因,即“为何如此表现”的问题。此外,还将根据“桥”这一物象所承载的概念性与象征性,从生死观和宇宙观等角度,讨论桥梁图式在古代社会中蕴含的观念意义。

画面各元素及其组合逻辑

根据目前考古发现的图像材料来看,汉代绘画中的桥梁图式有较为固定的组成元素。一般而言,不论是梁架桥还是石拱桥,都是居于画面的中心位置,是整个画面的主体元素。桥上有为数众多的人物,或骑马御车征战、行进,或如拔河般合力升鼎,一切人物都处于动态之中,并随着桥面的起伏摆出颇为生动的姿态。桥下岸边有时会有一座亭阙,内立一守桥官吏。桥下水域中常常绘有撑船捕鱼者,还有水鸟和鱼穿插其间,有时会出现河伯出行等神话情景。虽然同样是动态场景,与桥面上处于冲突躁动中的大队人马相比,桥下的渔猎场面显得更为祥和,更为日常化,与紧张激烈的战争氛围形成鲜明对比。下文将分别对桥梁图式中各典型元素进行分析,并试图解读其中的组合逻辑。

(一)

画面中的人物

桥梁图式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桥上的人物及其活动。从目前发现的汉代考古材料看,几乎所有包含桥梁题材的画面中都有人物出现。桥梁图式中的人物形象极具多样性,且有明显的主次之分。

以武梁祠前石室西壁下方的桥上交战图(图1)为例,画面中可见三类人物形象,分别处于桥梁的不同位置,其形貌与姿态也各具特点。第一类是车中人物,他们占据了画面中的主要位置,车旁大多附有榜题。桥中央有四维轺车一辆,左边有轺车两辆,榜题为“主记车”和“主簿车”,右边有轺车三辆,榜题曰“功曹车”、“贼曹车”、“游檄车”。其中最醒目的人物形象位于桥梁制高点,乘坐在四维轺车中。他头带峨冠,长袍广袖,手持长剑状兵器,回首与车后一人作争斗状,与水平桥面两端相连接的两个斜坡之上,正在进行激烈的会战。第二类人物是桥上的攻击者,他们大多徒步,个别骑马,皆手持兵器作进攻状,其形象普遍小于车中人物。桥下的河流中,战斗也同样激烈。水平桥面的正下方,也有一峨冠广袖者,其样貌与桥上车中人物十分相近,暂且将其归为第一类人物。他没有乘船,似从桥上坠入水中,右侧有一随从样貌者进行搭救,而他们两侧都是手持兵器的进攻者,乘舟,作围攻状。但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类人,即捕鱼者。画面中桥下区域两侧,有二人手持渔网或鱼篓,作捕鱼状,周围还有鱼和水鸟腾跃飞翔。这悠然自得的渔猎场面似与整个画面主题无关,但又毫无违和之感。仅从这一案例中就会发现,桥梁图式中人物形象较为多样,桥上、陆上与水上充斥着形态各异的人物,纷乱中又似有统一性。若要对桥梁图式中的人物进行深入解读,还需从人物身份、所从事的活动、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等方面进行探讨。

图1 武氏祠前石室西壁桥上交战图

[沙田宛(E.Chavannes):《北中国考古图录》(Missnon arché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1913,第2册,图53,第109页]

1.人物身份的推断

在武梁祠西壁这幅桥战图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位于桥梁制高点的车中人,很多学者认为此人物代表墓主,但也有不少学者对此提出异议。然而,桥上主车中的人物到底是不是墓主?这个问题是否重要?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确认某幅桥战图或车马过桥图中的行列(或胜出的一方)是墓主及其随从,那么关于此类画面的含义必然会有更多解释。反之,如果不能确认这一点,这幅画面就只是一幅历史故事画,甚至只是没有具体情节和特殊寓意的装饰元素。画面中的“主人公”究竟是谁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浩浩荡荡的勇武队列,也许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言,只是为彰显墓主人身份地位和财富的程式化表现。

对画面主人公身份的确认,最直观且可靠的方法是读取画面上的榜题。我们可以先筛选出此类图像中有榜题者进行分析。内蒙古和林格尔壁画墓西壁甬道拱券上,有一幅题为“七女为父报仇”的壁画,有趣的是,从壁画中的榜题可以看出,这里的桥梁不再是一座无名桥,而是史上著名的“渭水桥”,而被七女刺杀的也不是无名之辈,而是一位“长安令”。该墓的发掘简报中对此有相关描述,并提出该壁画中的“渭水桥”、“长安令”等,似乎与墓主人个人经历和事迹有一定的关系。在西壁甬道门上画“七女为父报仇”,并插入“长安令”、“渭水桥”等情节,可能与墓主事迹有关。有一些学者更进一步,认为这幅壁画不仅与墓主生前经历有关,甚至揭示出墓主的死因和对后人为其报仇的期许。墓室壁画上有榜书“七女为父报仇”图(图2)。在空间配置上与“使君从繁阳迁度关时”图像相对,两者都画在墓中室门上部;并且一画渭水桥,一画居庸关,从地理位置上看也是两相对称。因而金维诺先生认为,这两幅图都表现的是与墓主相关的事实。“使君从繁阳迁度关时”是记死者由繁阳县令迁雁门长史时,度居庸关的景象,“七女为父报仇”发生在渭水桥之上,则说明墓主可能死于仇杀,事后有死者子女为其报仇,而复仇路线就是经渭水桥出长安。假设“七女为父报仇”图是一个孤例,仅此一处出现,那么这种假设有一定的可靠性,但汉代墓葬中不止一次出现类似图像。笔者认为,不排除工匠根据墓主身份和生前经历,设计定做了这一套墓葬艺术作品的可能性,但这种情况并不具有普适性,需要结合具体情况再作分析。

图2 内蒙古和林格尔东汉墓七女为父报仇壁画线描图

(邢义田:《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中华书局,2011,第 105 页)

2.人物活动与故事情节

如果画面上没有对应的榜题,那么画中人物身份只能通过间接的证据来推断,如人物形象、活动、情节等图像特征。我们来看一些没有榜题的案例。在武氏祠后石室西壁,也有一幅水陆攻战图,不论从内容情景到人物车骑都与武氏祠前石室“七女”画像非常相似,唯车骑无榜题,刻画的同样也是以一座桥梁为中心而展开的水陆混战场面,官军车骑与平民穿着的男女混杂之众,各持兵器进行激烈厮杀。由此可见,这两件画像所表现的主题具有明显的一致性。

同样,如果将武氏祠后石室西壁桥战图与内蒙古和林格尔“七女报仇”壁画相比较,其画面布局、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亦颇为相似,因而前者也时常被被归为“七女”母题。但武氏祠的祠主并非死于仇杀,因此将这类画像内容视作墓主生前所历事实,并不具有普适性和足够的证据。“渭水桥”也不止一次出现与汉代绘画中,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墓铭文可以判断,该墓画像石中所绘桥梁也是“渭水桥”,铭文中出现的“功曹”“主簿”等字眼,也可见于武氏祠水陆攻战图的榜题。如果这幅桥战图刻画的确实是“七女为父报仇”的故事,那么位于桥梁制高点的车中人是故事中的“反面角色”,他是七女的仇人,是非正义的一方,在七女的追杀下理应表现得仓皇狼狈。但在画面中,这位遇刺官员始终保持着身居高位的姿态,即便在两面夹击的危险境地,也没有失却从容淡定。主车中人物的动作相当内敛,整体给人一种静穆感,这种姿态在现实作战中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这种“乱中取静”的人物表现手法,在古代埃及艺术中也时有出现。在描绘国王率军攻敌时,国王常常被刻画成安静肃穆,目视前方,稳立于战车上,拉满弓弦准备以一敌百的姿态。而与之相对的敌人一方,则处于混乱和躁动的状态中(图3)。古埃及人的理念中,国王是秩序和完美的象征,而完美的人格是静默的。这种强烈的对比,反映了艺术家对所绘人物的态度和立场。而汉代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似乎也探索出或遵循着类似的法则。

图3 古埃及图坦卡蒙墓出土战车图像

[盖伊·罗宾斯(Gay Robins):《古埃及艺术》

(The Art of Ancient Egypt),2008,图 189,第 160 页]

这种程式化的动作在其他题材的汉画像石中也有出现。比如孝子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闵子骞失棰”,画面中坐在车上的父亲转身抚摸跪在地上的长子,一幅慈祥怜爱的模样。如果将两幅画面放在一起观察,我们可以轻易发现车上主人公动作的相似性。(图4、图5)这两幅画面所表现的情节反差极大,一个是激烈的桥战场面,一个是温馨的父子情深。也许正如英国美术史家巴克森德尔(Michael Baxandall )所说:“身体语言从其环境关系中获得其意义”。

图4 武氏祠闵子骞失棰图

(容庚:《汉武梁祠画像录》,1936,第 5~6 页)

图5 武氏祠前石室七女为父报仇图(局部)

[沙田宛(E.Chavannes):《北中国考古图录》

(Missnon arché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1913,第 2 册,图 53,第 109页]

闵子骞的故事中,闵父显然是主要人物之一,并且是引发故事情节戏剧性反转的关键人物,因此他被安排在画面中心的马车中,其形象并被刻画得十分醒目,相较于“长安令”就看起来合情合理得多。为什么两个情节完全不同的故事,两位“属性”完全不同的“主人公”(在七女的故事中,确切地说,真正的主角应是七女),在画面中的形象、姿态如此相似?而且事件发生之时,二者都正乘坐轺车出行,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表明他们在整个画面中身份地位最高。根据这些线索来分析,进一步可以证明,在汉代艺术中,人物的形象和姿态能够直观地表明其身份。桥梁图式中,最显赫的人物往往居于桥上最醒目的位置。在这些图像中,艺术家可能会忽视画中故事原有的含义,而是更加注重画面形式给人带来的直观感受。

(二)

各类母题与图像程序

为什么汉代人青睐于某些特定母题?这些母题又具有什么特定含义?一组画像中往往由诸多元素构成,而这些元素又有各自不同的来源。这些个体元素为什么被筛选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其组合方式又有什么具体原则?这些都是对图式进行分析时需要解决的问题。

因此,正如巫鸿所说,只有弄清楚一整套图像的结构(pictorial complex),或如一些艺术史家所称的“图像程序”(pictorial program),才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同时,单独的母题只能在一组画像的相互关系中才显示出它的特定意义。下文主要围绕桥梁图式中较长出现的几种母题,即渔猎、车马、乐舞百戏、升鼎等。

有些母题与桥梁这一建筑场域关系较为密切,在图像程式中有较强的逻辑关联。在这类图像中,画面各元素之前呈明显的“强相关性”。譬如,在确凿地表现战争或某一历史故事场景的画面中,与主要事件本身关联较弱的元素会减少甚至消失。同时,雕刻者会根据所要表现的情节,适当加入一些相关细节,以增强对故事情节的指向性。在沂南北寨村东汉墓门门楣上的胡汉桥战图中,我们看不到歌舞升平的场面,整座桥梁之上都充斥着兵戈相见的士兵、左右突围的战车,并且一直延续到桥的两岸,画面几乎不见任何“闲杂人等”。而武梁祠西壁“七女为父报仇”图,则将桥上的激战蔓延到了桥下,河流中有人手持兵器,乘着小舟,向自桥上坠落的“仇人”发起攻击。在一些表现“豫让刺赵襄子”的图像中(图6),雕刻者们还会让河中神明在画面里显现。在一幅西汉石椁画像中,刻画了豫让刺赵襄子的惊险一幕。赵襄子的车队经过一座桥梁,一条神龙从河中跃出,致使桥梁突然断裂,马车几欲坠河,创作者凭借极少的画面元素,完整地呈现了这极具神奇色彩的一瞬间。

图6 邹城北宿镇南落凌村出土豫让二刺赵襄子画像石

(胡新立:《邹城汉画像石》,文物出版社,2008,图版 209)

在泗水升鼎这一汉画常见题材中,桥梁的画面中心地位尤其显著。画面中所有人物的活动都围绕着桥下河水中的鼎,桥上有人排成两列,手持绳索合力拉鼎,水中则有几人乘船持篙,协助桥上人捞鼎,而这项活动的发起者——秦始皇,绝大多数情况下会站在拱桥的顶点处,俯身向桥下观望。而最引人注目的鼎,往往被安排在画面中心,画家们也热衷于表现出龙头伸出鼎口,将绳子咬断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刻。从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画面中的桥梁、车马、船只以及人和动物,都服务于同一个主题。也就是说,在画面的创作者眼中,这些细节是完整表现某一事件的必要组成部分,它们彼此之间存在叙事的逻辑性。值得注意的是,升鼎图像中的桥梁,有些已经产生了变体。换言之,画面中的桥梁在结构上看,已不能被称为“真正”的桥。它们往往中间断开,甚至搭起了井架,以便于实施“升鼎”这一活动。可以说,以升鼎为主题的桥梁图式中,桥梁本身固有的结构都因之改变。

在汉代的桥梁图式中,母题与画面主题的相关性强弱不同。渔猎情景也是汉画中常见的母题,在汉代桥梁图式中也大量出现。有些渔猎场景与桥上人物活动互动紧密,譬如在上文多次提到的武梁祠“七女为父报仇”图中,桥上人坠落桥下,水中乘船者也加入了战斗;有些渔猎情景则是独立存在的,表面上看起来与桥上发生的一切并无很强的关联。不论在哪一种情况下,渔猎情景都是桥梁图式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与其他画面元素之间都存在一种内在的关联。一些学者认为汉画中的狩猎图像不单纯是日常生活的写照,而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也有学者以桥战图为主要考察对象,将桥下的渔猎场景与桥上征战情节建立了逻辑上的联系并进行阐释。例如,信立祥先生认为,狩猎图“首先是一种军事训练,是一种与祭祀和军事密切相关的礼制活动”。在他看来,桥下渔猎图看作是战争的准备阶段,捕鱼狩猎等行为正是在锻炼战争中所需的技能。他认为这里所刻画渔猎行为,暗示着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进行操练。必须承认,这种论断有很强的说服力,但仍需注意的是,这些结论是建立在“桥战”这一特定主题的绘画中,并以所有画面元素围绕着这一主题为前提。持这种观点的研究者将画面中所有人物活动视作一个整体,但这里的“整体”是意识层面的,即画面中的人物都服务于同一个主题活动——战争。即便看似闲云野鹤的张弓、垂钓,也是心存忧患,未雨绸缪,时刻准备着投入激烈的战斗。这样得出的结论,固然可以在一个特定画面中拥有完整的逻辑,但若将其放在整个画像石体系中,则未必具有普适性。笔者认为,如果单纯从形式层面来分析,也许能发现更多的可能性。

我们来看另一种包含渔猎图的画像,即汉画像石中普遍出现的水榭图。在这些画面中,水榭下方的水面上大多描绘有捕鱼、垂钓的场景(图7)。不难发现,水榭图中的渔猎场景与桥战图中所谓的“水战”景象何其相似。这种相似不是偶然,相同的元素为什么出现于主题完全不同的画面中?难道画面元素会随着主题更改自身的意义?笔者猜测,在汉画像石中,某些画面元素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叙事联系,彼此可以独立存在。至于这些元素为何被组合在一起,可能仅仅是彼此间拥有形式上的浅层联系。桥下自然有水,水中自然有人渔猎,水榭亦然。如果不在代表水的区域安排渔猎场景,不仅难以表现水域的存在,也会让画面显得头重脚轻。换言之,诸如渔猎等画面元素的出现,不仅是出于叙事完整性的需要,而且也是出于构图形式上的需要。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汉代桥梁图像中,桥下的活动不仅限于捕鱼垂钓。山东苍山县画像石墓中所见的一幅桥梁图像(图8),其桥下结构被刻画为砖砌成的桥洞,在桥洞中,桥下有两人窃窃私语,另一个桥洞则有三条鱼。如今我们很难说清,这些物象之间存在何种联系,也许雕刻者的创作初衷十分朴素,他们只是想把自己所熟知的与桥梁有关的日常活动、事物悉数刻绘出来。在这里,图像本身的观赏性、趣味性也许远大于今人构想出来的所谓“观念性”。因此,笔者认为,此类图像的图像程式,有可能更多地遵循了形式上的逻辑。

图7 微山县两城乡出土水榭图

(马汉国主编《微山汉画像石选集》,文物出版社,2003,图版 88)

图8 山东兰陵出土车马过桥图

(山东省博物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山东汉画像石选集》,齐鲁书社,1982,图版 420)

在河南新野樊集画像砖桥梁图像画像砖中,车马出行和乐舞百戏、建鼓舞等表演活动被组合在一起。与桥下捕鱼垂钓和岸边狩猎等情景相比,这些发生在桥上的乐舞活动与车马队列关系更为紧密,甚至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在文献记载中,建鼓舞确实会出现在行军队伍中,那新野画像砖中利用两辆轺车进行的杂技表演,不太可能在行军或征战时发生。因此笔者猜想,在这类车马、乐舞、渔猎等母题元素共同出现的画面里,各元素之间不存在紧密的叙事关系。总的来说,在汉代绘画中,桥梁之上可以出现乐舞百戏、车马、军队这些物象,但这些元素并非必然出现在桥梁之上。汉代的“艺术家”们也许只是将这些元素按照当时人的审美习惯“拼贴”在一起,而桥梁这一物象使得它们的组合方式更丰富,更具观看性。邢义田在讨论胡汉战争图时,也曾提出过类似观点。他认为,汉画像石中的一些元素(如山、桥、楼阙等背景)一旦成为习惯性的表现法或格套,画匠和观赏者不见得人人都了解其原意。为了画面的需要,有时山和桥,或山和楼阁就被随意搭配在一起。至于搭配是否合理,是否具有确定的意义,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汉画的创作者似乎更注重画面装饰的丰富多彩。

既然车马出行、战争、狩猎和乐舞百戏等活动,都可以在没有桥梁的地方进行,为什么汉代雕刻家要耗费心力在画面上添加一座桥呢?这个问题也同样适用于汉代的楼阁、台榭等建筑图像。我们可以从中引申出更多问题:汉代人如何怎样看待建筑物?为何在桥梁、楼阁、高台上的事物更加吸引人的目光?这些问题需要通过进一步的研究加以阐释。

桥梁图式的叙事功能

(一)

叙事方向的导引

汉代图画中画面内容较丰富者,往往具有一定的图像叙事方向(narrative)。在长卷式或者连环画式的画面中,这种叙事方向就愈加明显。汉代桥梁图式中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方向,大多清晰可辨。在车马过桥图式中,叙事方向自然是车马行列前进的方向;在桥上交战图式中,有两种情况。其一,车马在桥面行驶时遇到袭击,双方随即展开混战,这种情况下叙事方式仍是以车马行进方向为准;其二,两方军队在桥上或桥一端处交战,笔者认为,这种图像的叙事方向应该以胜利一方为参照。在泗水取鼎图示中,叙事方向是从鼎到捞鼎人以及桥上观望的秦始皇。我们可以发现,车马过桥和桥战图中描绘的人物都成直线式水平移动,在具有水平桥面的梁柱式桥上刻画车马、军队,给人以一种整齐划一之感。而泗水升鼎则是以水中鼎为中心点,所有人物行动轨迹的延长线都在这里交汇。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车马出行图或交战图中的桥梁大部分是水平结构,而泗水取鼎图中的桥梁绝大多数为拱桥(或与之形式类似的建筑物),这种形制的桥会有更大的桥下空间,便于艺术家描绘桥下捞鼎的情形。

当然,在汉代某些图像中,也有车马奔驰在拱桥上(此类情况下极少有长队列的车马),也会偶尔在水平桥面上树起捞鼎的井架。艺术创作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没有绝对的标准,艺术家们也会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地探索和创新。笔者探讨的主要是出现概率较大的图式,这些图式正是汉代艺术家们经过长期实践和尝试所形成的,较为理想的表现形式。

(二)

营造氛围的“舞台”

绘画艺术以二维平面为创作媒介,因此在表现时间和运动方面,只能以画面的“一顷刻”来表现所描绘的物象,这必然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因此,如何选择最富有戏剧性的“一顷刻”,并使观看者能在这一顷刻中理解画面中情节的发展的起因和结局,也是汉代艺术家所要面临的问题。

在“豫让刺赵襄子”这一图式中,“断桥”和“坠桥”的情景极具戏剧性和艺术表现力。但查阅相关文献记载,针对这一著名的历史故事,并没有“断桥“和”坠桥“这类情节的记载。而被学者考证为“豫让刺赵襄子”题材的汉代画作中,几乎都有人物坠桥或桥梁断裂的场景。“坠桥入水”这一表现手法在“七女为父报仇”的图式中也屡屡出现。那么,汉代的艺术家们为什么乐于表现“断桥”和“坠桥”的场面呢?在人们的日常经验里,与桥面通途相对应的是桥下的危险,一旦桥梁断裂或失足坠桥,其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在画面中表现此类情景,会让观者也感受到画中人物所处的险境,对故事情节的理解也会更加深刻。

断桥是一个比较极端的情况,人们日常通行的桥梁,大多是完整而畅通的,但即便如此,桥梁仍然给人以一种潜在的危险性。桥梁多数是横亘在河流或沟壑之上,如果把桥与它所跨越的障碍物看作一个整体,我们可以发现,它们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交错的立体空间。与桥上的通途相对应的,还有桥下的阻碍和危险,这些阻碍不只是河流或沟壑造成的,还会来自于桥梁本身的建筑结构。如果桥面与水面的距离过小,路过的船只就会无法通过。《清明上河图》中虹桥这一场景(图9、图10),就描绘了大型货船穿过虹桥桥洞时的紧张场面,把船只与桥梁之间的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更有趣的是,笔者发现“虹桥”这一场景正好位于《清明上河图》长卷的中心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很多学者将它称为整个画面的高潮部分不无道理。桥与河流沟壑等天然障碍,构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危险的场域。而恰恰是这种“危险性”,增加了画面的张力和戏剧性,桥梁所在之处便成了整个画面的焦点。

图 9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摹本)虹桥部分

图 10 货船过虹桥桥洞细节

(故宫博物院官网,http://minghuaji.dpm.org.cn/content/qingming/index.html#)

敦煌莫高窟156窟的南壁和与南壁相接的部分东壁之上,有一幅气势宏大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图11),其对面则是其配偶宋国夫人的出行图。前者画面中有两座拱桥,张议潮骑马作即将上桥状。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人物车马,桥的体量过于小,所以其象征性大于写实性。这些非写实性的桥梁之所以被描绘出来,应该不是画匠们的无意之举。如果对比对面墙壁上的宋国夫人出行图(图12),我们可以感受到两幅壁画所营造的氛围不尽相同。相比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整肃、紧张的气氛,女眷的车队就显得十分安详舒缓,颇有游春图的意味。桥梁对于行进的队伍来说,似乎有较为特殊的意涵。在跋涉途中遇到桥梁,似乎意味着现有处境出现转折,或是对未来际遇的一种征兆。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提到的《金桥图》,其创作缘起就与唐玄宗封禅回鸾时路遇的一座桥梁有关:

《金桥图》者,唐明皇封泰山,回车驾,次上党。潞之父老,负担壶浆,远近迎谒。帝皆亲加存问,受其献馈,锡赉有差。其间有先与帝相识者,悉赐以酒食,与之话旧故。所过村部,必令询访孤老丧疾之家,加吊恤之,父老欣欣然莫不瞻戴,叩乞驻留焉。及车驾过金桥(桥在上党),御路萦转,上见数十里间,旗纛鲜华,羽卫齐肃。顾左右曰:“张说言我勒兵三十万,旌旗径千里,挟右上党,至于太原,真才子也。”帝遂召吴道子、韦无忝、陈闳,令同制《金桥图》。御容及帝所乘照夜白马,陈闳主之;桥梁、山水、车舆、人物、草木、鸷鸟、器仗、帷幕,吴道子主之;狗、马、驴、骡、牛、羊、橐駞、猴、兔、猪、之属,韦无忝主之。图成,时谓三绝焉。

玄宗在这座桥看到了“旗纛鲜华,羽卫齐肃”的幻象,以为吉兆,遂命吴道子等人作《金桥图》以记之。后人又作《金桥赋》等诗赋宣扬此事,足以见路遇金桥一事对玄宗影响之大。

图 11 敦煌莫高窟第 156 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

图 12 敦煌莫高窟第 156 窟宋国夫人出行图局部

传为唐朝画家李昭道所作的《明皇幸蜀图》(图13),也表现的是唐明皇为避“安史之乱”,带领随从穿行于蜀中崇山峻岭的情景。画面前景有两座桥梁,一人骑马在桥边踟蹰,画中人骑与桥梁的表现手法与《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有相似之处。在这两幅画中,画面都定格在人骑即将上桥的一瞬,人骑与桥梁的关系看似即将建立,但此过程又没有完成,给观者增添了一丝悬念。汉代桥梁图中,这种“即将上桥”的情景也时有出现。沂南汉墓门楣画像中,汉军首领的战车就被定格在一侧桥头,将人们的目光引向桥上激战的胡汉步兵(图14)。笔者认为,桥梁这一物象在几幅作品中作用相仿,都是表现戏剧性转折或艰难险阻的“舞台道具”,这种创作意图与东汉武梁祠的水陆攻占图、胡汉桥战图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艺术家们越来越注重对画中人物个性化的描绘,因而画面中的桥梁从醒目的画面中心,渐渐退居到较次要的位置。但桥梁在表现戏剧性的“一瞬间”时发挥的作用,在后世绘画中依然时有体现。

图 13 (唐)李昭道(传)《明皇幸蜀图》局部

(金维诺:《中国美术·魏晋至隋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图 14 沂南汉墓门楣胡汉交战图局部

(曾昭燏、蒋宝庚、黎忠义:《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文化部文物管理局,1956,图版 24)

前文已经提及,在一些故事性和叙事性不强的桥梁图式中,也会出现些许较为“轻松”的母题,如乐舞、杂技等。其中,建鼓舞是经常出现在桥梁图像中的一组元素,以河南新野樊集汉墓出土的画像砖较为典型(图15)。画面中占主体地位的是一座有栏杆的拱桥,在桥面中心稍偏右侧的位置,刻画了二人敲击建鼓的形象,在建鼓舞者的左后方,一辆轺车将要经过,另一辆从远处驶来,正欲上桥,而在拱桥另一侧,一辆轺车已驶下拱桥。根据学者的相关研究,汉代的建鼓舞是一种礼仪性的表演活动,多用于征战、礼仪性庆典、祭祀和巫乐中,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性。考古发掘出土的相关材料也证明,建鼓通常出现于军队和车马仪仗中。2002年山东章丘考古发掘出我国第三大兵马俑坑,在长9.7米,宽1.9米,深约0.7米的陪葬坑内,骑兵列队在前,步兵列队在后,车队在其中,在步兵队伍的前端有一面建鼓,鼓身上绘有红色条纹,侧面有律鼓等小鼓,这和新野樊集画像砖上的场景十分吻合。

图 15 河南新野樊集汉墓画像砖 M24 东楣画像

(赵成甫:《新野樊集汉画像砖墓》,《考古学报》1990 年第 4 期)

有趣的是,从画像石和画像砖等汉代图像材料中可以发现,建鼓舞的表演不止出现在桥梁之上,也经常在楼阁、门阙等建筑物中上演(图16)。与建鼓舞类似,杂技百戏的母题也常常出现在桥梁、楼阙等建筑中。桥梁图像中的杂技场景,以河南新野樊集M39汉墓出土的“平索战车”画像砖较为典型。在该图中,人物活动十分多样化。其中一辆轺车准备上桥,另一辆跟随其后,车上有数人正做着惊险的杂技表演,而他们的表演又将这两辆行进的马车联接成了一个整体。河岸上有两三人狩猎、械斗,桥下有人撑船、捕鱼。画面中惊险的杂技表演,在汉代绘画雕刻中时常出现。和建鼓舞场景一样,它们“表演”的场所也不仅限于桥梁之上,在门阙之间、楼阁之上,都可以发现其踪影。在这些画面中,楼阁、门阙和桥梁与其说是事情发生的场所,不如说更像是举行这些表演的舞台。笔者认为,强调画面中人物活动的“表演性”,也是汉代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考虑的因素,这就会影响到画面的表现形式和构图方式。桥梁图式中有很大一部分也许就是这种创作模式的产物。

图 16 山东金乡徐庙村 M1 出土楼阁建鼓舞图

(《中国画像砖全集》,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图 158)

“桥”的观念意义

前文已从诸多角度对汉代桥梁图式进行阐述,然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即,为何在汉代艺术中时常出现桥梁的形象?换言之,桥梁在汉代社会中承载着怎样的观念性意义?因此,本节从桥梁图式中暂时跳出,探寻桥梁自身的观念意义,论述过程中还会涉及到汉代之后的一些文化观念。我们知道,一个民族的思想文化是有连续性的。人们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也许会随着时代的更迭发生或多或少的改变,但一些较为本质、核心的观念可能在早期就已经形成。笔者认为,“桥梁”的文化意涵形成较早,并在后世的流变过程中没有被消解,而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得到强化。

1. 沟通与阻隔:桥梁的双重属性

桥兼具连接性和分割性,它既可以沟通原本遥不可及的两地,也可以通过连接性的丧失,重新建立阻隔。桥梁因此成为一个具有双重属性的矛盾体,而这两种相互对立的属性,在“桥”这一主体上达成统一。因此,对于“桥”这一概念来说,所谓的“连接性”和“分离性”隶属于一个范畴内。汉代人已然意识到这对范畴的存在,因此汉代艺术中的桥梁图式也包含了两种不同的形式。这种对立统一的思维模式,在后世也一直延续。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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