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亮与黯淡中漂浮的蓝色,像极了纯粹而易逝的理想丨彩色物语
有什么东西跳了下去。应该是人,但也可能不只是人——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一个被游泳池与夏日蓝空包围的局外之物。水面上溅起了水花,从大小和形状判断,那个落入泳池的东西应当很沉重,应当在落水时刻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然而,画面却异常地平静。被霍克尼在这个时刻定格的,不仅是水花喷溅的轨迹,还有复杂的情绪——可能是压抑,可能是生活的倦怠感,可能是逃离当下的欲望——总之,这一切,都被纯净的色彩涂抹,覆盖。在蓝色中留下的,仿佛是个应许之地。
大卫·霍克尼在绘画中使用了简易而纯粹的线条,用平面绘画挑战着观者的视觉深度。几何构图与色块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互相镶嵌的和谐。
本文出自12月5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彩色物语”专题B04版。
撰文丨宫子
01
提到蓝色,不管是我们还是艺术史上的画家们,最常使用的场景无非是天空或者海洋。但其实,如果我们用稍微严苛一些的目光注意的话,就会发现,天空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蓝色的,而是灰色,白色,或偏淡黄褐的色彩,大海也是如此,它的色彩带着些淡紫,又有些偏绿(在17世纪之前,画师们还是习惯用绿色表示海水)。即使是最写实的风景画家,他们在画布上所呈现的天空与大海,也毫无疑问经过了色彩的净化。或者,他们进行了艺术的美化,或者,他们每次写生都凑巧赶上了最晴朗最湛蓝的天气,不管怎么说,这些画作作为凝固的时间碎片保留下来,沉淀在观者的意识中,让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白日里美好的天空或大海,便理应是蔚蓝的。
《明亮的泥土:颜料发明史》,作者: [英] 菲利普·鲍尔,译者: 何本国,版本: 译林出版社,2018年3月。
它是一种如此理想主义的色彩。
因此,难怪在古希腊史诗和《圣经》中,蓝色的出现频率也相当稀少。质朴的古希腊人能在一个士兵的盾牌上看出金色和橙色,但是当它们面对天空或爱琴海时,或许直观感受到的,其实是这样一个画面:它们根本什么颜色都没有呀。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们近距离掬起海水,将它放在手里的时候,它就变得透明无色,而天空、大气层则更不必说了,只有当我们和这两个象征着世界本质的元素保持遥远的距离,在没有干扰的晴朗状况下观察它们时,我们才能欣赏到那种理念中的蓝色。而这,似乎与每个人心中的美好理想一样,总是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才能维持那种纯净的美好。
大卫·霍克尼《大水花》。
02
理想是难得的,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蓝色同样难以在大自然中寻到。为了能够得到这种颜色,唯一崇尚蓝色的古埃及人不惜人力开采绿松石和孔雀石,古埃及贵族用这种名为“埃及蓝”的色彩装饰墓穴和陪葬品,以表达永生的含义。
但同时,蓝色也像理想一样易逝。早期绘画作品中难以见到蓝色的原因和绿色基本相同,人们无法让这种颜料在自己手上呈现稳定性。唯一的好处是,在与其他颜色调配方面,蓝色还没有绿色那么顽固,作为染料,蓝色也是合格的,只可惜在早期古罗马社会,蓝色仍被视为边缘、低贱的色彩。这与当时攻击罗马的蛮族喜欢在身上涂抹蓝色油彩有关。
《颜色的故事: 调色板的自然史》,作者: [英] 维多利亚·芬利,译者: 姚芸竹,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9月
不过,当一个色彩在社会中被边缘化,只要出现了对远方的精神需求,那这种色彩便很容易承接相应的象征意义。在一处奥古斯都时期留存的王后壁画中,我们能看到蓝色。在文明交流匮乏的古罗马时期,人们开始用明亮的蓝色表达对东方国度的向往。到基督教文化流行的时代,亮蓝色的这一象征意味还是没有改变,天堂、永生、安宁……它开始被人们赋予美好的意义。
它开始成为皇室的颜色,贵族纹章的底色,到大航海时代,西班牙皇室称自己为“蓝色血统”,凭此彰显自己和原住民的不同。
直到今天,在关于颜色的调查统计中,无论是哪种文化、哪个国家的人,结果显示蓝色都是最受人们喜爱的色彩。1845年,蒂凡尼又在封面上首次使用了一种淡知更鸟蛋蓝色,从此,蒂凡尼蓝成为一种象征,当人们购买一件蒂凡尼时,所获得的不仅是一份饰品,还有那种由色彩效应所带来的幸福感。
那么,问题来了,蓝色又为何同时象征着忧郁呢?
克劳德·莫奈的《睡莲》。
03
亨利·马蒂斯留下了一句关于蓝色的显而易见的“明言”——“一立方米的蓝要比一立方厘米的蓝更蓝”。观看马蒂斯饱和度极高的油画和童稚的剪贴画,我们可以意识到蓝色在马蒂斯的作品中意味着一个明亮的窗口,仿佛隐约有个人,在浓墨重彩的世界中想要让这扇窗户的缝隙大一点、再大一点……然而在他的名作《对话》中,背景的蓝色又为画中对视的人物增添了压抑感。
亨利·马蒂斯《对话》。
蓝色的这种忧伤感觉,要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时期,歌德最早在诗歌中抛弃了抒情的红色,转而使用蓝色和绿色。而诺瓦利斯更是在长诗中讲述了一位诗人踏上旅程,寻找一朵蓝色小花的故事。
这朵蓝色小花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诺瓦利斯的诗歌本身,后来的人们基本不会记得那本名叫《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的书籍,但蓝色象征的忧郁与浪漫意味,却永远保留了下来。
然而想要完成这种“更蓝的蓝”,对艺术家的账单也是一项考验。维米尔的油画中使用了多种不同的蓝色颜料,里面最受画家本人青睐的是矢车菊蓝。在画家去世后,他留下了一笔欠款账单,其中很多欠款都用于购买这种蓝色颜料。
1957年,伊夫·克莱因将“克莱因蓝”带入了艺术的视野。那是一个空旷到近似虚无的空间。整幅画面除了蓝色什么都没有。克莱因使用大量混合颜料配制出了IKB191,他相信这个色彩无法被任何印刷品复制。
当我们面对这个蓝色空间时,内心的情绪是带有节奏的,平静,但是又有些忧伤,又不至于绝望,又带着些遥远的期许。
同样,在一些关于战争和屠杀记录的艺术品中,蓝色也是常见的色彩,比如南非画家威廉·肯特里奇的《自画像》,比如更多影像艺术作品,呈现在其中的暗蓝色,仿佛意味着一场被掩盖的遗忘。
威廉·肯特里奇《自画像》。
这就是蓝色的神奇之处。明亮的蓝色和黯淡的蓝色,蓬巴杜蓝和午夜蓝,几乎有着完全相反的意味,正如人们脑中纯粹的理想一旦失重,就会转变成压抑和负担,而一旦轻盈,又会转化成希望一样,蓝色的意义也在明亮和黯淡的两种意义中飘浮。能将这两种情绪包容在内的,唯有宁静。导演德里克·贾曼在失明后,眼前所留下的只有一片蓝色,他拍摄了一部名为《蓝》的电影,在全程的青蓝色屏幕中,娓娓讲述自己的人生回忆,忧伤,又充满慰藉。
蓝色的意义,取决于内心的亮度。
电光蓝
大多数蓝色都意味着平静,而电光蓝是其中的一个例外。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幸存者回忆爆炸当时核反应堆发出的亮光,“那光是蓝莹莹的,非常漂亮”,由此,电光蓝成为电影中象征着人们对未来科技和核能源想象的色彩。这种苍白明亮的蓝色同时意味着不受控制和潜在的灾难后果,即使它在平时显示出的基调是平静的,但在电光蓝闪烁的背后,意味着一个人类尚没有完全了解的科技之谜。
丹宁蓝
传统牛仔裤的颜色,使用靛青为主要染料。在第一条牛仔裤被制作出来时,发明者李维·斯特劳斯尝试了很多种颜料,最初他想将裤子染成棕色,但后来发现,蓝色染料有更多特质,包括只会染到织线的一侧,而且随着水洗次数的增多,这种颜料染成的裤子质地也会更加柔软,由于蓝色的不稳定性,丹宁蓝颜料还会在洗涤中形成一种磨损的岁月感。此后,它便成为了牛仔裤的经典颜色。
普鲁士蓝
1706年,一位叫约翰·雅各布·迪斯巴赫的油漆工人在制作胭脂虫红色淀的时候,因为买到了劣质的碳酸钾,而意外制作出了深蓝色溶液。但他错失了利用这个失败产品致富的机会,最后,那家出售碳酸钾的商人抓住了这个商机,将配方改良后将这种深蓝色推向市场。普鲁士蓝迅速吸引了艺术家,而且价格也十分低廉,荷加斯、康斯太勃尔、莫奈、毕加索和日本的浮世绘画家都十分钟爱这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