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青|对于学术,概念意味着什么
文字 | 林鑫 林歆瑶
摄影 | 范宏瑞
美编 | 税戈洋
2020年9月16日,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胡翼青教授为明经讲堂开讲。胡翼青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传播理论、传播思想史和媒介社会学。作为明经讲堂的首讲,胡翼青教授做了主题为“对于学术,概念意味着什么”的报告,胡教授先后梳理了概念的重要性、概念的基本逻辑、概念的复杂性和作为隐喻的概念,希望同学们从理解概念开始,打好学术基本功。以下为这次讲座的梳理。
南京大学是国内知名的研究型大学,在这个学校里读书,没有研究的气质是不行的。所以让我来给明经学堂讲点什么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可能需要来跟你们谈一谈——怎么做有精神气质的学术?
如果做学问都做了好十几年了,博士读得头发都快掉光了,结果还不知道自己做学问是为什么,不知道做学问的精髓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学术的基本逻辑起点是什么,这就麻烦了。这说明你的研究缺乏精神气质,是学问在做你而不是你在做学问。
所以今天我们就从做学问的“扎马步”开始讲起,作为后面讲座抛砖引玉的第一讲——我就讲一个最寻常的一个话题,叫做概念。我想揭示的是,学问的精神气质如何体现在概念上。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讨论的一些词通常只是“名词”,这就意味着:如果要开始做学问,你就必须让自己从名词到“概念”,这是一个必经的抽象过程。
今天我想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跟大家分享这样四个方面的内容,都是“萝卜青菜”的话题,即概念的重要性、概念的基本逻辑、概念的复杂性,以及最后有一个小小的升华,叫做——作为隐喻的概念。
01
概念的重要性
l 概念是学术研究的起点:一旦开始做学问了,就必须把自己从日常生活中的名词中解放出来,进入到形而上的“概念”层面。
l 抽象化是艰难的,但没有概念就意味着无法摆脱常识。无法提出具有独特内涵的概念,于学术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l很多田野学者的苦恼是,找不到抽象的概念来统摄自己的经验材料,原因在于:所提出的概念太过普通,没有理论创新;所研究的问题只是常识,在既有水平上没有办法抽象化。原因是,研究者缺乏“概念”的理论素养和逻辑能力。
l如果概念作为只是作为一种修辞,而没有内涵,这个概念的外延就可以无限扩大。
l 不管多么离经叛道的学者,也无法解构概念,比如麦克卢汉。
简而言之,没有概念就意味着抽象的失败,意味着无法摆脱常识,也就是说没有概念就意味着没有学术。这就是概念的重要性。
做经验研究的最大苦恼就是——你去蹲点,做了很多的田野研究、收集了很多的经验资料,但没有概念来统摄这些材料,抽象化的过程十分艰难。这既有可能是你用的概念太普通,没有办法体现材料的学术价值;也有可能这些东西对你而言真的就是常识,没有办法被抽象化;还有可能是你缺乏理论素养和逻辑能力,所以你没有“概念”。这样的研究必然是失败的。
我曾多次警告初次入门的质化研究者,不要轻易地认为做访谈和观察比较容易——既不需要用爬虫去挖数据,也不需要发放问卷去进行繁琐的统计,更不需要像理论思辨或者抽象去阅读大量的文本和经典,似乎只要访谈和观察一下就可以写出一篇论文来,这是胡扯。如果头脑里面完全没有抽象的、现象学层面的思考,最终的结果是你只能写出一个访谈录来。
讲到这个地方,首先要给大家明确的是——如果学术研究连概念层面都上不去,就更不要考虑理论创新了,因为它将什么都不是。
对概念的苦恼是非常常见的,可有了概念,问题不一定就解决了。当某个“概念”没有内涵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的外延就会无限广大。找不到有内涵的概念,对于研究而言也同样注定将无疾而终。
接下来我们说有一些比较“离经叛道”的学者,比如说尼采或麦克卢汉。他们认为学术已经困死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语境里面,所以要突破逻辑的桎梏,就要解构逻辑。他们可以解构掉几乎所有的逻辑叙事,用语录体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或《理解媒介》,但是不管这些学者有多么离经叛道,他们解构不了概念。以麦克卢汉为例,麦克卢汉的文本写得像符号的语言游戏,先是“媒介即讯息”,然后觉得不好玩了,把“message”改成“massage”,就变成“媒介即按摩”,然后高兴得不得了。虽然麦克卢汉玩文字游戏,但是你会发现麦克卢汉是用概念最多的人。“冷媒介”“热媒介”“地球村”等概念不停地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如果没有这些概念,麦克卢汉什么都不是。所以即便是最有反骨、最想对传统学术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进行解构的学者,还是必须把他所有的热情、精力和力比多,注入到他对于概念的打磨和塑造过程中。
在今天的传播学媒介理论中,不管怎么讨论媒介的问题,都绕不开“看门狗”理论。这意在说明:媒介内容不重要,根本的是媒介的形式,但如今如果没有“看门狗”这个隐喻的话,今天我们就根本不知道麦克卢汉在讲什么,但是如果有了“看门狗”隐喻的话,那么后世每一个强调媒介形式重要性的人都会从看门狗的隐喻开始说起。所以,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只要想做学问,谁也都解构不了概念。
02
关于概念的基本逻辑
l反思“种概念=种差+属概念”的归纳推理认识论。
l反思“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这一新闻定义的内涵和外延。
l建立在科学主义之上的概念观并不是新闻的全部,不合理概念萦绕下新闻研究的困顿。
l如何看待概念,与个体逻辑有关。
l如果无法脱离固有逻辑,永远无法有自己的理论想象力。
教形式逻辑的老师会这么来描述“概念”。概念就是种概念=种差+属概念,比如说“人是直立行走且不长羽毛的动物”,这就是亚里士多德一开始给人下的定义,亦即“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之前用得最常见的一种描述性的定义。
种概念之于属概念其实是一个集合关系,所有的种概念都必须要属于这个属概念之中。所以人必须是“动物”,要不然你就不能用“动物”这个属概念去形容“人”,两者之间构成内涵与外延的关系,“人”作为“动物”的一个外延,它必须符合“动物”的内涵。当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在动物这一本质属性当中独一无二的外延,有自己的差异性,所以要把种差给描述好——种差是区别个体性的概念与总体性概念当中最重要的因素。为了加上种差,人也是拼了,比如说你要给“人”加上“直立行走”的界定,然后发现鸟也可以直立行走。然后就要在定义里回避羽毛,无论如何得把毛给褪了是吧?按照这样的思路,结果就是我们得到的定义。这个过程中我不展开,大家可以在逻辑学中去学习这些最基本的知识。
上面所讲的这种下定义的方式,它的背后就是一种常见的推理形式,叫做归纳推理。归纳推理被认为是人类最基本的认识论。在归纳推理的过程中,我们为了找到一个概念的准确表述而费尽心机。我在这里举“新闻”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比如我们经常用陆定一关于新闻的定义作为学习新闻学的起点:“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
大家都觉得这个定义好,把问题都说清楚了,而且言简意赅。但你仔细想想就有问题了:第一,新闻是报道吗?或者仅仅是报道吗?所以你得倒过来想,新闻是一种报道,但新闻好像又不一定是报道文本,可能是一种报道活动、可能是一种观念、可能是一种媒介(因为与新闻相关的人被联结在了一起),所以凭什么新闻是一种报道呢?于是问题就来了。所以但凡认为自己已经把问题说清楚的概念,其实都没真正将问题说得足够清楚。比如说,人真的是一种动物吗?人当然是一种动物,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人仅仅只有动物的向面吗?所以这个属概念能不能包含得了种概念呢?到底是从什么角度来说种概念和属概念之间的关系是成立的呢?
如果新闻是一种报道活动的话,那么这种新闻学就应该叫做新闻生产研究。如果新闻是一个介于共同体之间的联络中介的话,那就应该被称之为“现象学的新闻学研究”。只有新闻是报道的时候,才会有人把它当文本来研究,比如说哪些文本算新闻、然后导语该怎么写、标题该怎么拟,然而这恰恰是导致新闻学变得最没有学理的属概念。如果天天去研究新闻该怎么写,还能把新闻做成一门学问吗?那就是把新闻做成个工匠干的活——你就这么学,我们就手把手地教你新闻该怎么写。所以这个属概念把整个新闻学的学理都给毁掉了,结果必然是“新闻无学”。这类概念告诉你怎么做鞋、做麦克风或U盘,但不会告诉你新闻背后跟人类社会观念之间的意义、跟人类社会体系之间的意义。如果你在这种观点的指引下去做新闻学研究,那问题严重得很。
然后我们来看种差,就算承认新闻是报道文本,“新近发生的事实”这个种差就对吗?首先,古代发生的事实算不算新闻?比如说在金字塔里面,我们用技术又重新发现了一个什么东西,揭露了那个东西的意义,这算新闻吗?当然这个比方很抬杠。比如说我们日常生活当中新近发生很多的事情,算不算都是新闻,如果是这样的话,新闻还有没有边界?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在于——在抖音快手出来了以后,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新闻,没有边界感,已经把所有的新闻价值都给解构了。有一个叫“愚公移山”的快手账号,天天向大家直播他在山上敲石头,他长年累月的敲、动作一致、在一个地点,天天就把摄像机架设在那地方,每天大概有30万人或者40万人在看他的直播。我无意抨击信息生产者和消费者无聊,只是想问大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看这东西?你就不能再用什么新闻价值去解释它,你需要从其他的角度去解释它,所以这就不是一个新闻价值的问题。讲到这里,大家就会发现在互联网平台媒体兴起之后,原来所谓的“新闻价值”的说法都是在忽悠我们,它根本遮蔽了新闻在世界上真正扮演的角色,使我们误以为从进入到新闻学院的第一天开始就得学怎么写导语。结果当你真正学会了怎么写导语以后,你就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新闻了。
所以,无论是种差还是属概念,这套归纳逻辑之下的概念定义方法是有缺陷的,它划定的范畴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如果你恪守它划定的边界,你就只能永远在别人的指导下进行研究。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家就会发现说有些在所谓的传播学史上写入教材的人物,比如怀特和赖特,只是在导师的推动下才“星光一闪”,其实是他导师思想的一个延续。如果你不反思自己的概念存在什么问题、有什么缺陷、有什么发散和想象的空间,你就永远做不到自主性的研究。
03
概念的复杂性
l 内涵可以范畴迥异:以新闻专业主义为例
l 外延可以多种多样:新闻作为文本、生产过程、呈现和共享
为什么要批评基于归纳逻辑的概念界定方式?因为内涵和外延间的关系未必一定是集合关系。当一个概念放在人文社会科学甚至哲学的语境里面,内涵与外延的关系立即就会变得非常复杂而并非形式逻辑所想象的那样。
一个概念的多重内涵之间可以范畴迥异。在新闻理论研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在西方商业化语境中创造出来的意识形态叫做“新闻专业主义”,这个词你们在课堂上听的也非常多了。我们撇开这个概念的意识形态特点不谈,而是从学理上来解剖它。当我们经常说“新闻专业主义”,就是说要有一种专业化进程来规范新闻这个职业。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专业主义社会学或说职业社会学是发展的必然结果,于是当时各种各样的专业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出来,比如说律师、牙医、教师、会计等职业,这实际上是中产阶级自我壁垒的建构。如果在真正意义上的法治环境中的话,那么一个律师追求专业主义是没有问题的——第一他要有非常强大的专业知识,第二他要有非常强大的这样的专业素养和为人服务的精神气质。说一个牙医水平好不好,我们从两个角度来判断,第一对你态度好不好?第二拔牙技术高不高?你说找个给驴拔过牙的兽医来拔你的牙,然后用对牲口的态度来对待你,那还能是个“专业主义的牙医”吗?所以,专业主义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既表现为“professional”,也表现为“special knowledge”,或者是“special technology”。这形容别的概念没有问题,唯独形容新闻有很大的问题——新闻的“special technology”在哪里?用南京话讲:“没得”!谁都能学新闻传播、学写新闻报道,为什么?因为没壁垒。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把法典背得很清晰,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给人拔牙。你看那么多人在学会计,最后能拿下欧洲和美国两个会计师执照的人凤毛麟角,而新闻没有这样的门槛。
好像说“新闻专业主义”是很客观的、很中立、不加个人观念的,表现得像一个透明的信息呈现者。可是如果一个记者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其他人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独一无二的地方到底在哪?这个事情就有意思了。你会发现在新闻专业里,技巧越高的记者,就越不能保持中立、显得很愤青。反过来越是中立的记者,他就越缺乏专业知识、专业素养和个人观点——这两个内涵经常相互冲撞。这个词根本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它的内涵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说“新闻专业主义”是没有本质属性、逻辑不自洽的,你去遵循它有什么意义呢?那为什么不去批判它?为什么不能去发现内涵中的自相矛盾?
同一个概念,它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上有它的内涵,而不同层面的内涵有的时候正好是互相冲突,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它绝不是一个奔跑在匀速直线运动状态中的小车,因为小车它不是本体性的,它指代的是它背后的运动。但是“新闻专业主义”是活生生的意识形态,它是有意义的,它不是形式,它不是速度和运动的形式,所以你必须面对它的复杂向度。
一个概念的外延可以多种多样。如果把新闻是看作是一种信息生产,我们继而就会去研究在新闻生产的过程当中,新闻人头脑里面既有的知识和框架是什么?这就是pre-knowledge的问题,现象学的东西就开始进来了—— 你总不见得让一个脑子一片空白、刚刚学会讲话的婴儿去写新闻报道。如果婴儿无法写报道,那么说明在新闻生产之前,做新闻的人肯定有自己的潜在的东西。潜在的东西在跟什么东西发生冲撞和矛盾呢?跟现在的框架和制度在发生矛盾。比如一位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毕业的记者,跑到一家地方性的报纸去从事新闻工作,他在大学学到的所有新闻专业主义的理念都得抛到一边。新来的去跑警局新闻,因为警局新闻最累、最危险。跑警局新闻,你就必须要按照前人写作的规范来写,因为不按前人写作的规范来写,你就很容易惹上官司,甚至惹上黑社会;你还得要动用报社原有的一整套信息网络,因为如果你没得到信息网络,警察局根本不会接待你,什么信息都采访不到,所以他就这样把你这个人整个嵌入到报社这张无形的网络中去,这就叫规训。在这样的情形下,新闻生产就立刻出现福柯的味道了。在一个强势的意识形态组织中,个体的新闻理想往往在陷入无形网络之后被无情消灭——你就按照我报社的商业化的规则来运作,你就是我的一个员工,你要被我榨取剩余价值,于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政治经济学就来了。这就是新闻生产的魅力。现在不仅是新闻生产是可以用这种视角来写,种草带货也可以写。主播先跟我们分享一下他的爱情生活、透露点隐私,让我们同情他以后,他就开始种草带货,这算不算一种生产?你就会发现情感也拿来做信息生产,养成系偶像是不是也是这种生产方式?因此,你把概念的外延一换掉,整个的理论的视角就换掉了。
如果把新闻看作是一种呈现,新闻让我们看到了那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这个时候现象学、社会学的东西就进来了。本来你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怎么都不可能用肉眼看到特朗普,结果新闻让你看到了,并以它的方式向你呈现了特朗普,带来的结果就是——使新闻把远离我们日常世界的、远距离的周遭世界设定为我们生活当中最重要的议程。新闻的呈现,对于景观社会的展现,颠倒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孰轻孰重的排序。所以当你们积极地去拥抱你们未知的未来世界和周遭的共同世界的时候,你们忘记了——其实你们最重要的生命的联系是在你们的日常生活的周遭世界。只有过来人才会知道,你跑到大学里面来,觉得自己像就是断了线的风筝十分开心的时候,其实你把重要的情感跟自己的关联做了一个本末倒置。这个视角说明新闻会设置你头脑当中最重要的时间、空间和社会的关系。如果你来做这个研究,这个时候的“新闻”就颇具意味了,那就是现象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新闻——我们就可以看到新闻怎样在我们的头脑里面改变了次序感、改变了对世界认知的先后顺序和重要排序。这样做新闻研究就是哲学。
如果把新闻看作一种共享,新闻让我们证明I'm being、我存在于这个世界。大家可以想想卡夫卡的《变形计》,早上一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这是在现象学的层面上割断了他存在的连续性,所以卡夫卡是个无师自通的存在主义大师。其实我们每天需要新闻,并不因为新闻有多重要、有多影响我们的认知、有怎么改变我们的观点,形成我们的义愤填膺、煽动我们的民族主义情绪,它只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并且证明我们与世界发生关系的纽带,在此“新闻即媒介,媒介即新闻”,这种情形下的新闻跟文本毫无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共同体的认知是跟连续不断的新闻供给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在某个早上这种供给断了,你的此在感就会消失。这就是贝雷尔森在研究使用使用——满足理论的第一篇文献。1959年,他做了一系列的研究,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说:如果邮递工人罢工、大家拿不到报纸的话,就会有一种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感觉。他暗自揭示了:内容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其实大于媒介所组织的生活方式对我们存在的影响。从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从吉布森的可供性理论、从海德格尔的一系列理论当中,都可以看到新闻作为人类存在感的组织者的存在,没有这样的组织者,我们什么都没有,完全处于一种“无感状态”。
从怎么写导语,到怎么对新闻生产的流程进行政治经济学的反思和关于规训的解读,再到空间的现象学社会学,再到存在主义哲学和现象学哲学,新闻学本来可以成为非常有学术深度的理论频谱,最后为什么变成“怎么写导语”。我们需要反思,为什么我们做的学问没有想象力?是什么东西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是思维定势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我建议大家在思考某个概念的时候,不要总是天天想着种差+属概念。你再想想在其他的范畴中它还意味着什么?换一种角度,换一种思路,它会是什么?
04
作为隐喻的概念
l隐喻是一种基于类比的概念的建构方式,却是学术想象力的由来:以戈夫曼拟剧理论为例。
l实体论理解概念的方式,给学术带来了困扰:以“媒介”为例。
l这个时代到底需要科学家还是哲学家?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大家造“概念”造出花来了,涌现出了一大批造概念的高手,包括社会学大师戈夫曼、布尔迪厄等人。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回顾整个二十世纪社会科学的频谱,欧美的概念都有向隐喻方向转化的情况,这与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跟罗兰·巴尔特、德里达那批人的贡献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一个时代的特征。我们经常会用“前台—后台”的经典范例、“剧班—观众”的经典范例来说明20世纪70年代以后在概念定义上的一个大解放——它已经不再需要描述这个概念对应什么实体,而是说能不能类比于某一个实体,或者干脆就类比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戈夫曼的“前台—后台”理论对概念的运用是颠覆性的。戈夫曼说你们现在假想一下:哈姆雷特拿着一把大宝剑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旁边他的小情人奥菲莉亚远远地望着发了疯的哈姆雷特一脸忧虑。然后把舞台上这一套情境转到化妆间里,这一幕剧演完了,哈姆雷特并不卸妆,而是拿着大宝剑在化妆间里面走来走去,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坐在卸妆台前的饰演奥菲利亚的女演员。你就会立刻感到对场景的不适应,于是带来前后台角色扮演的倒置。反过来是不是也一样呢?在化妆间里,演哈姆雷特的男演员在那调戏演奥菲利亚的女演员。然后把这个场景搬到前台去,哈姆雷特十分猥琐地走上台来,对奥菲利亚说那些在后台调戏的话,你们想一想底下的观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这个理论可以用来说明什么问题?它用来说明每个人的角色扮演都在特定情境中被定义。所以他要用这种方法来说明角色以及角色扮演等等诸如此类的复杂问题,而这些问题恰是符号互动论的第一代学者没有说清楚的细节问题。就是这么一个比方,我们把它称之为“拟剧理论”,没有其它哪种理论可以这样好地把角色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表达清楚。 所以后世的人只能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再去做什么中台理论,比如梅罗维茨,但是你没办法颠覆这些概念。尽管一切的类比在逻辑推理上都有问题,但这却是解释的想象力的来源,我非常喜欢戈夫曼这种做学问的方式。
世界上一百本被推举出来最好的社会学著作,戈夫曼这家伙一个人占了十多部,接近二十部,很凶残。仔细想一想戈夫曼的长处到底在哪里呢?他能够把不可言传的东西,用隐喻的方法表现出来,这种方法我们应该借鉴。
上述实体论概念的理解方式,已经给我们做学问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和障碍。给大家举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关于媒介的例子,也是到很多年之后,我们才发现对媒介的定义有严重的问题,因为我们老把媒介定义为一个组织、机构和单位,但问题就在于这种特殊的组织机构和单位能不能作为媒介唯一的属概念,如果不是,我们还可以从哪些角度来理解媒介。如果总是把媒介当做“媒体”,你会发现说媒体研究就是一个社会组织的研究;如果你在做一个社会组织的研究,那么什么学科不能对一个组织进行研究,比如说管理学、产业经济学;比如研究机构里意识形态建构的像政治学或是其他学科,谁不能来做一个媒体里面的这种东西的研究?比如说写《潜网》的社会学家布利德,那就是把媒体的编辑部作为一章来谈,为什么每一个组织其实都是一个潜在的网络结构?然后潜网理论后来就直接启发了卡斯特的《网络社会的崛起》里最重要的那些思想,也对后来的把关人理论的发展起到了非常关键性的作用。一个社会学家随随便便地往你那个领域看两眼,最后就做出了非常惊人的研究,难道我们不要反思吗?所以关于新闻生产的研究竟然全是社会学家做的,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学家”做得出这样的研究,难道我们不要反思吗?
以往的传播学研究统统都在研究一个机构的鸡零狗碎。我们的同学动不动就喜欢拿一个女性主义公号上的文章来分析公号文章背后的女性主义到底是不是有一个大他者。这个时候你看他自己很得意,拉康我也用了,女性主义、女权主义我也用了,我这个理论很丰富。我告诉你,你做的不是传播学,因为你只是借了传播的文本,它跟传播学看问题的视角没有关系。你做话语分析做得过中文和外院吗?你做关于文本的结构性分析做得过做符号学研究吗?你做不过你做它有什么意义?你这个学科的归属感和独立性在什么地方?
2017年我抛出了一篇文章,问为什么不能把媒介看作是一种隐喻?为什么媒介就不能是一种关于空间和时间关系的隐喻呢?为什么媒介就不能是一种节奏?为什么媒介不能是一种速度呢?为什么媒介不能是节点之间的关系呢?为什么媒介就不能是汇集于一个具身的信息汇总呢?如果把思路打开,把媒介作为视角去看待世界的万事万物,这就是传播学的视角。所以我经常说,如果你头脑里的时间永远是钟表时间,而不是媒介时间;如果你头脑里的空间永远是物理空间,而不是媒介空间,你做的就不是传播学。反过来如果你做传播学,你头脑里的时空观跟人是不一样的,你会发现说多个空间可能在一个时间维度当中被打开,这就形成了今天网络社区的构成,你们也可以看到多个时间在同一个空间中交汇,这就是在一个固定空间之上交汇和流动的时间。在一个城市的大型活动中,来自各种空间当中的这种力量和资源都会在这个活动中博弈,比如说马拉松比赛;你也可以在一个时间节点上发现多个空间意义的闪烁,比如说在一段读书会的分享中,你可以看到多个空间被同时打开。这就是媒介。
媒介是非常神奇的时间、空间和关系的组织者或者叫做非人行动者。只不过对这个“非人行动者”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拉图尔的ANT(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这种非人行动者对人的安排是一种“黑箱操作”,根本没有办法摆脱它控制的命运。但是在吉布森的“可供性”理论那里,它就会告诉你人可能通过自己的实践,形成媒介的可供性。比如说一个人要是不会游泳,那么大江大河对他来说就不是媒介而是物质,他不可能在物质的界面中存在;如果他会游泳,那么大江大河就会成为他的媒介,使他通到大河的对岸,所以,介质和物质这两样东西是根据人的行动能力在转换,某物能不能成为媒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作为主体的行动者来决定的。两种理论都强调人与环境的组织者,也就是媒介之间的复杂关系,只不过是更强调人的主动性,还是更强调非人行动者的这种主动性的区别。
讲到这个地方,关于媒介的研究就豁然开朗,我们为什么天天要守在那儿看特朗普今天又干什么?新闻传播学者做研究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去看新闻媒体上面的报道,那些内容只会使你越来越傻,一看蠢三年。当你关注报道的时候,只是把它作为一面镜子来折射你要分析的媒介化过程,而不是要对它本身进行深度解读。它只是一个立面帮你照映——为什么这些文本或内容折射出了媒介对于社会的改造?比如说星球大战是怎样改造乐高的设计方针?如果我们要解放自己的思想,使我们的研究插上想象力的翅膀,那就必须从概念开始。
未来无非就两条路摆在你面前——越来越想要依赖方法和技术去解决问题?还是越来越靠对概念的多重理解和发散去解决问题?这决定了你是个科学家,还是个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从目前来看,我们的时代并不缺乏科学家,我们的时代需要哲学家。历史正处于一个断裂的时代,哲学家才能提供诗意的栖居,但是科学家不行。依赖各种各样的技术去解决问题,总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明经讲堂第一次分享就必须将这样的问题摆在大家面前——
我们到底是去做一个形而下的科学家?
还是去做一个形而上的哲学家?
这就是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内容,谢谢大家。
Q & A
学生问:
一般而言,我们开展一项学术研究,我们可能会首先自己的问题进行概念化,刚刚胡老师也讲了,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做研究很难提出概念。比如我上学期看了一本书叫做《黑帮老板的一天》,它是人类学家做的田野,但是我没有在这本书里看到很多新颖概念,但是他把一个黑人社区的脉络结构都展示出来了;然后我又想到《金翼》,似乎也没有提出什么概念——我在读完那本书的时候感觉,好像是读完了,然后就没了。做研究没有提出概念的话可能是一个缺陷,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进行这样的研究可能就是提不出概念的。因为概念本身似乎也有很大的缺陷,昨晚在宿舍的时候就听到我的哲学系的同学,上网课在用分析哲学的路径来研究爱情,然后很多同学就在尝试为爱情下一个定义——爱情是什么?然后老师就可以永远举出一个反例来反驳他。就是我说,老师这样说太不公平了,因为让同学举出一个概念,他可以举出无数种;而爱情就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当你想用“种概念=种差+属概念”来定义——爱情是一种感情,然后我要找到它的种差是什么,我可能又想回到爱情来定义一下,不就变成一种同义反复了?我觉得在某些时候可能提不出概念,在某些时候可能不需要提出概念。
老师回答:
我可不是希望通过在这个讲座以后,大家每写一篇论文,先把概念给拎出来,然后定义一下。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说,对于任何一个概念的反思,会带来一个你完全没有办法想到的角度,所以我预设的前提是概念已经被提出来,或者说大家已经在讨论这个概念,然后完了以后说大家对这个概念的讨论最后形成一个共识,比如像陆定一的概念,或者以前对大众媒介的概念。
但是这个概念一旦被这么锁死,在这个概念的种差和属概念的关系中之后,其实就把另一些层面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启发的研究视角给遮蔽了,所以要解蔽。那解蔽的方法就是重新去反思它的属概念,也就是他的不同范畴上面的这种外延。其次才是去反思他的种差,其实反思种差是准备在范式上修修补补,但是反思外延的范畴实际上是等于突破这个框架。至于人类学的话题,人类学本身就没有给自己非得要提出提出概念或者建立概念的这样任务,但是他要求能够给我们提供一段有启发的理论故事,所以人类学有一个口号说“讲好一个故事,你也功莫大焉”。但关键问题是你要讲好一个故事,你必须已经有一个内在逻辑。你没有内在逻辑,那个故事是讲不好的,大家看完了以后不会认为这个故事对我有什么意义。所以这个问题就在这,我就说做很多田野的同学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法从他的研究当中提炼出逻辑,没有逻辑那就没有概念、没有概念那就没有办法进行理论化。
这个完全都做不到,但是真的高手是什么呢?我已经把它理论化了,再把概念全消解掉,把它讲成一个故事。那就是像《金翼》的作者那就已经玩成花了以后又玩回来了,返璞归真,这个是属于高手。所以各种的情形都不一样,如果真要做个理论解释一下,反而觉得让人画蛇添足了,他的逻辑已经把问题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要呈现的社会结构已经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回到理论呢?这个时候就可以把理论、概念消弭于无形。但是对于我们谈学术起点的这个讲座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学会对既有概念进行自己的反复斟酌。
第一讲就是要大家学会反思,不能一看到教材上给一个东西下了定义,我们马上觉得很正确,然后当你觉得它很正确的时候,一切都完了。我们的醒悟已经太晚,因以前导师没有这么来教育我们。
同学提问:
如果我们现在在研究某一个历史时期中,关于传播关于新闻的历史,或某一段时期的一些特征的时候,我们更多是用一种历史学、人类学的方式去理解这一段历史,理解这一时期呈现出的表现,并不是用传播学的视角去理解这一段传播史的故事。我们应该如何用传播的视角来理解某个历史时期中的传播现象和状况?
老师回答:
首先你要有足够多的历史素材,这一点是两者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