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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凯:金石有奇缘——张廷济及其《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

2020-11-10

李凯

清朝中后期,由于考据学的兴盛,藏家辈出,著述丰富。若论详实生动,少有能出《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下称《古器物文》)右者。该书作者为嘉道年间嘉兴著名金石收藏家张廷济,他在书内以拓本加题跋的形式,集拓古器物数百件,开列十册。最具特色之处,在于详细记录了收藏过程,包括人物、地点、时间、价值等稀缺信息,这在嘉道年间金石著作之中极为少见。反映了张廷济横越数十年的购藏历程和取向,对今人了解嘉道年间金石市场有莫大助益。

张廷济其人其文

清代画家蔡升初所绘的张廷济画像

张廷济(1768—1848),清代嘉兴县新篁人,字号中以叔未、竹田以及晚年的眉寿老人较为多见。嘉庆三年得中乡试解元后再未获一第,遂用功于金石收藏。他笔墨留存颇丰,有《桂馨堂集》《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清仪阁日记》等,另编辑、摹写、考订多种古籍善本。张廷济同阮元、翁方纲、陈介祺等大家均有往来,虽然不似他们享有盛名,但在收藏上也受到多方肯定。

支伟成在《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中如此评价他:“鉴赏精审,每一器一碑入手,即能知其真伪,别其源流。所拓商周秦汉古彝鼎铭文千种,有现今及藏家所未著录者……藏器中钟鼎尊彝六十余事,绝无伪造……余如汉晋古砖、秦汉古瓦、汉魏至宋元古官私印、周秦以来钱币,亦均不让古收藏家。”著有《金石学录》的李遇孙称其“鉴赏精博,一古金石入手即能知其真伪,别其源流”。

他的收藏范围广泛,所藏青铜器中不乏钟敦重器以及稀有精奇者,如《虢叔钟》《诸女方爵》,古币和泉范也所藏颇富,《日利五铢泉范》《宝六货》《大富千万泉范》等皆为上品。其他如秦汉铜铁器、铜镜、砖瓦、碑刻残石、印章、墨砚竹刻等皆有涉猎,可在《古器物文》中一览。

对集荟张廷济所藏所感的《古器物文》,褚德彝曾言:“叔未先生一生好古,精力毕萃于是,洵石苑中之鸿宝也。”以《仲凫父彝》这一器物相关内容为例,可以领略该书的与众不同之处。

《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收录的《仲凫父彝》全形拓并褚德彝题名

首先,该器的全形拓以及铭文拓本合二为一,次页右有铭文拓本及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廿三日、道光二年(1822)二月廿一日跋文共两条,张廷济于后一跋重新回忆了该器的购入过程,信息更为完备,跋文如下:

“嘉庆七年壬戌三月廿九日,余由虎坊桥馆寓车至顺城门内崇福寺街谒陈伯恭太史。归于护国寺之东宁远斋见此彝,碧如翠羽、赤如丹砂、白如水银,文字刻露精锐,洵商周彝器中之无上神品。问其价曰二十四金,许以八两,不果。四月九日,邀同赵润甫孝廉秉淳再过其斋,益以二金,仍不谐。十七日,邀同宋芝山学博葆淳又过其斋,以文银十两零四钱,又元银六钱,作大钱十千文得之。翁宜泉秋部是科分校礼闱,芝山云宜泉思买此久已,今肆中尚有尚官汉鼎,不可尽夺其好也……”

购入该物的时间、地点、人物、价格等信息在跋文中均有明确记录。此外还从侧面展现了金石收藏圈里的各样角色与关系——藏家与店铺主人的博弈、“作缘”人的复杂交际、金石同好就藏品的争取、友人间反复考释等等。

而且在这段记述中,张廷济给出了吴东发及自己关于铭文“仲”下一字的考释,并肯定了自己的观点,这在嘉庆十八年一跋中是没有的。可以想见张廷济在收藏的过程中学识日益增进,他作为一个收藏者的成长可为我们感知。

另外,跋文中出现了多种银钱的名称,金、两、纹银、元银、大钱等,是研究当时艺术市场交易的珍贵材料,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当时文人都有“耻于言利”的风骨,这在清朝丰富的金石著作中绝少记有价格信息的事实中可见一斑。而张廷济不但记了,而且记载得十分详尽,所以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第八章探讨青铜器价格时,称为“他书所无而此章之绝好材料也”。

家藏渊源与个人收藏圈的形成

张廷济是有家族收藏渊源的,从其先祖起即有收藏喜好,并且有传代概念。《古器物文》第十册有一方瓜砚,张廷济九岁时从父亲处得到这方砚,在两次重大考试中皆用该砚取得好名次,后来传给儿子邦荣,期望他同自己一样能够学有所成、光耀门楣。这方仅值七百钱的砚在一个爱好收藏的家族能够流传三代,可见传承意义已经超越其他价值。《古器物文》第九册有一枚玉印,张廷济如此记录:“十年前海盐查氏归余白子儿玉长方牌,坚温可爱,既已贻梁,此玉印当以贻荣。”第十册中两方斧砚、两方高丽墨也分付二人。此外,张家旧藏还有印章以及竹刻等物,子侄辈也多有购藏考据活动,家族收藏氛围浓厚。

但张廷济村居新篁,所能接触的藏品资源并不丰富,幸得阮元领路,收藏渐入佳境。他在《清仪阁古印偶存》中言:“余少嗜集古人铜印,村居僻,足迹亦不广,父兄之所贻,亲串之所赠,不及三十名也。方壮,侍金相国仪征阮夫子,受经之余,讲求古钟鼎彝文字。”至后来,张廷济已经有能力购入《虢叔钟》《诸女方爵》《史颂敦》《子璋钟》这样的优质藏品。

《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收录的《诸女方爵》拓本并张廷济题跋

其中张廷济看待《诸女方爵》尤为特别,一来因其形制奇特,文字精多;二来得良友相助,肆中人以为奇货可居,友人为其再三辗转始购得。张廷济与李遇孙第一次在钟表铺见该爵,询价曰三元,还价至二元有半,后来肆中人诡言寄售,坐地起价至十三元,张廷济当下拒绝。后来托友人孙均代为购买,孙均又转托王振初前往,欲周旋一番以六饼购入。但张氏怕为人捷足先登,遂诒书于孙,促其速买,幸而未落他人之手。张廷济欲以十元酬孙均,但后者仅留一错金汉印以抵。后来得知购入此物花费九元。

可以看出此时的张廷济不但藏品日渐丰富,而且形成了自己的收藏圈。在他购入藏品的过程中起到作用的圈内友人为数不少,更有远道而来携售上门者。从收藏资源贫瘠到声名远播,张廷济的收藏渊源于家学,启蒙于阮元,当然更成就于个人。

重“缘”轻“利”的藏购态度

《古器物文》第一册中提到:“此清仪阁自藏之册,故于得器之人、地、时、值备细详载,偶然披阅,如履旧游,如寻旧梦,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既是张廷济作《古器物文》记述详尽的原因,也是其购藏态度的写照。

作为一个收藏家,藏品自然以稀缺精好为追求,张廷济也不例外,他尤其喜好带有铭文的器物,这是时风所致。但在《古器物文》中,他更于文物价值之外,赋予器物情感价值,这点可以通过一方“金石奇缘”朱文印得见。通览全书 400 多件器物拓本及跋文所钤盖的印章,该印只于 13 件器物的相关内容上钤盖了 20 次,包括五件青铜器、二件泉范、三方铜镜、二面碑拓以及一方砚。在陈其荣所辑《清仪阁金石题识》中,提到张廷济著有《金石奇缘》一书,惜未得见。不过从《古器物文》第二册所附数封友人信札中可知,“金石奇缘”作为张廷济的一个收藏符号,已经为其友人所熟知。

这 13 件器物入藏时间从乾隆六十年(1795)起至嘉庆二十五(1820)年,购入价格从 250 文钱到白银数十两不等。在钤盖品类与购藏价格上出现相当大的跨度,皆因一个“缘”字。

《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收录的《日利五铢泉范》拓本并张廷济题跋

张廷济对入《古器物文》的器物品格有着清楚的认知,但稀缺昂贵如《虢叔钟》也未加盖此印,反而是数件见证了张廷济与友人收藏的深情厚谊,以及得来颇为曲折离奇的器物使他另眼相看。如《日利五铢泉范》,是范背后有“日利”二字,钤盖“金石奇缘”两方。陈珠泉为乾隆举人,于楚地做官数十年。张廷济从翁树培处得此范拓本,知陈有此物,惜道路修远不得见。嘉庆二十一年(1816)陈珠泉归澉水,二人书信往来订忘年交,二十二年毕琴甫作缘,张廷济以二十饼银元购得此范。此范亦是陈翁心爱之物,舟车携带二十余年。后陈珠泉殁于冷署,其遗物四散。张氏既叹吉金遇合有缘,又叹昔日不复。

人与人之间、人与器物之间的遇合才是张廷济收藏的乐趣所在。这点也可以从他的购藏渠道发见,除了正常的钱货交易、友人之间的互赠与置换外,他常常以极偶然的方式收录藏品。如于磨镜担以 250 文钱购入的《见日之光天下大明镜》,令他喜不自胜;在海盐观海时于塘畔拾取一块宋砖,后来还请人琢为砚,视若珍品。他自然知道这些器物价值不高,但收藏过程带来的喜悦是独一无二的。

虽然“无百年不败之藏家”,但收藏家的价值并不一定随器物流失而湮灭。张廷济能够在具有高度鉴赏水平的同时,“不耻言利”,乐于记载别人所不屑记载的资料,珍视附加在藏品之上的传承意义与情感价值,为研究嘉道年间金石市场提供莫大助益,已经立于收藏之外的“不败”之地。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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