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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中的农耕文明,有我们已丢失的泥土气息、人与人的温度

2020-11-07

现代化进程使人们大批大批地背井离乡。在钢筋水泥的丛林,在数字化的虚拟空间,在不是任何地方的地方,我们日日夜夜生死流浪。

离土地更远,却没有离天空更近。人与人之间,一边渴望信任和亲密,一边充斥疏离与猜忌。自我的分裂,家园的丧失,或许才是我们内心最深刻的焦虑。

时代机器化的加速,海量的信息,挤压着我们的日常。每个人都在追赶什么,也被什么追赶。究竟是些什么,却无暇深思,也无力面对……我们的发声早已不敢承担生活的真实。

我们被物质的欲望放逐,大自然神性的安慰也变得奢侈。在停不下来的奔跑中,幸福越来越像一个传说,而不该丢失却已丢失了很多。

我们丢失了什么?

在所有丢失中,最要紧的可能还是,我们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丢失了农耕文明“天人合一”的安详表情。

撰文 | 三书

农耕时代的生存景观

《渭川田家》

王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这是唐代渭河平原上的一个村落。仅在三四十年前,北方的很多田家,与王维此诗所见相差都不太大。我们先跟随诗人在村里走走。

“斜光照墟落”,平原上的日落很慢,又是春天,夕光斜斜长长,柔和而明亮。夕阳,斜光,土墙,村庄,让人感到静谧安详。

窄窄的土巷,走来几只牛羊,或许还响着细碎的铃铛。“穷巷”的“穷”是狭窄的意思,与通达的“达”相对。牛羊走在窄巷,是不是更觉村落的幽寂?牛羊如果走在通衢,我们就会感到一种张力。

古希腊诗人萨福有一首经典的短诗《暮色》:“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天色向晚,光线和时间都变得舒缓,家园在把众生呼唤。鸡上架,牛羊归来,牧童回到母亲身边,劳作了一天的人,也都回家休息。早晨是曙光将一切散布出去,而傍晚则是回归,回归到母亲和大地。

王维以诗人和画家的敏感,写下不少经典的田园诗。与萨福的诗类似,《渭川田家》可谓最具原型意义的一首。古老的河流,古老的村庄,古老的生活,梦幻般清晰地,映现于古老的夕阳下。

“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看到这一幕,哪怕一张这样的照片,也给人以安慰、以感动。对于老人的状貌神情,诗人没有描述也不必描述,从倚杖、候、荆扉几个词,我们已悉知悉见。那神情如大地一样古老,一样安详。“野老念牧童”,还让我们看见生命的延续,生命就像河流一样生生不息。

在写田夫之前,诗人宕开一笔,插了两句“写景”。我们可以停留在倚仗候荆扉的感觉中,“候”不是急切的等待,候而不候,不候而候。悠闲之中,家园在老人周围铺开。

“雉雊麦苗秀”,如果翻译成“野鸡在麦田间雊雊叫”,不但没有把诗意揭示出来,反倒给闷住了。古典汉语表意不在语法,在于词与词的编织和映照。听见野鸡雊雊叫,看见麦苗秀,都是一种心情,对生命的欢喜。野鸡的叫声映出麦苗秀,反之亦然,如同“日长无事蝴蝶飞”,日长无事与蝴蝶飞,也互为映照。

“蚕眠桑叶稀”,是时序静静的流转,不惊不惧,安适自然。在万物有序的代谢轮回中,生活是天长地久的。

此二句写景,“野老”等句虽写人,但也是诗人与我们所见之景。而所有的写景,实则都是抒情。谓之写景亦可,谓之抒情亦可。眼前景,心中情。

接下来,我们看见“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实在很寻常很亲切。这就是村落的原生态,原汁原味的生活,有泥土的气息,有人与人的温度。

当夕照渐渐敛去,田家的生活融入暮色与炊烟,诗人由衷感叹:“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即此”,即看到这些。羡闲逸,闲逸是诗人即景的感觉,诗句的节奏也传达出闲逸。田家生活是否真的闲逸,不是这首诗里的追问。

诗人在此追问的是自己,怅然的也是自己。与作为读者的我们一样,诗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即使走在村里,他也是一个局外人,眼前的生活是一幅画,就像梵高画中的农耕场景。这与陶渊明真实书写乡村经验的田园诗有本质的不同,王维的田园诗具有隐喻色彩,呈现出的是农耕文明的生存景观。他由此而感发的喟叹,乃是他对生存意义的追问,对生命本真的深情呼吁并渴望回归。

李可染《牧归图》

山村生活的忙与闲

《雨过山村》

王建

雨里鸡鸣一两家,

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

闲着中庭栀子花。

这是南方的一个山村。在一个下雨天,诗人王建经过这里,看见并说出了它。

我们无法真正说出一个事物,即使日日见惯之物,一旦你凝视它,就会感到它的神秘。要说出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作为人,我们想要表达。我们日常所说的话,绝大部分并无实义,并非真正的表达。真正的表达往往是我们未说出的话,或者是以诗的方式,说出无法说出的话。

如果在同样的雨天经过一个山村,我们会看见什么?一百个人会看见一百样不同的事物。你有什么样的敏感,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看见的就是什么。你的看见说出了你是谁。

诗人王建的看见,随他与山村的远近高低而不同。“雨里鸡鸣一两家”,远远地,在山路上听见几声鸡鸣,循声望去,雨雾中隐现出一两户人家。

下雨天独自走在山里,被无边的孤寂包围。这时,忽然听见鸡鸣。鸡不仅鸣在黎明,也鸣在日中,也鸣在雨天。《诗经·鸡鸣》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让我们也听见鸡鸣吧!我们有多久没有听到鸡鸣了?作为食品被批量生产的鸡还能鸣吗,还需要鸣吗?在农耕文明中,鸡鸣从来就不是鸡鸣,鸡鸣是生活的表情,鸡鸣来自神性。

听见了鸡鸣,便看见了人家,山村就在那里。逶迤走去,走过竹溪,走上村路,再过一道斜斜的板桥。竹溪、村路、板桥,这些被诗人看见的事物,都是山村对诗人说话。

进了山村便会逢人。“妇姑相唤浴蚕去”,“浴蚕”是古代养蚕的育种方法,一般在农历二月。此处带出时令,并看见生活的场景。蚕桑是妇人们操持的农活,如《诗经·七月》所说:“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妇姑相唤”,点染出农活的“忙”。此“忙”与今天城市生活的“忙”不一样,农活的忙是一种紧随时令的节奏,忙中含有劳动的快乐与从容。

诗人走在村里,所见必定很多,最后他只写了一个貌似不重要的事物,即开在人家庭院中的栀子花。这就是他的看见。虽然也必定看见了房屋、村巷、家里的农具等等,但栀子花让他看见了诗。栀子花的洁白芬芳虽美,但并不是诗,栀子花的美被“闲”在那里,才是他看见的诗。

妇人的“忙”与栀子花的“闲”,相反相成,相映成趣。也可将栀子花视为一个象征,我们所谓的世界,就是一个象征的体系。栀子花可象征爱情,可象征朴素之美,也可象征别的,取决于你的语境。闲在中庭的栀子花象征什么呢?我们可以自己去感觉种种可能:妇人的美,山村的娴静,家园的温情……

李可染《牧归图》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过故人庄》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故人置办了一桌饭菜,邀请浩然前往。我们也跟随他一起赴约,去田家坐坐。

那时候的村子,远远望去,一片苍翠的树色。郭外一道青山横斜,环抱着村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就要到了,浩然边走边赞叹,赞叹中洋溢着喜悦之情。

开始吃饭了。重点不是吃饭,而是在哪里吃、怎样吃这顿饭。“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打开窗户,面对着场圃。场圃就是打谷场兼菜圃,农忙时碾压瓷实用以打谷晒谷,农闲时挖开松土用以种菜。场圃就在村口或家门口,比起较远的田地,更有家园之感。

面对场圃,把酒话桑麻,这才是农家本色。因为心旷神怡,浩然自约下次再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饭菜想必美味,但他留恋的是在故人庄吃饭的感觉,是农家生活天然淳朴的美好。

这首诗很简朴,没有华丽的语言装饰,也没有半点多余的抒情,为什么能成为经典?为什么能打动人?原因正在于它的简朴。不是非要崇尚简朴,而是简朴贴合了“去田家吃饭”这件事的本质。

一首诗以什么样的方式发声,既系于作者的性情,也系于要表达的事物。只有精确地命名,只有用以精确命名的词,具有所命名之物的真实质地时,诗才能发出天籁之音,从而触动我们。

李可染《牧归图》

当我们喜欢唐诗时

我们在喜欢什么?

最后,让我们一起思考这个问题。

世界的发展飞速到让人迷失,在物质的全面围攻中,我们丢失了对天的敬畏,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丢失了与自然万物血脉相连的节奏。温室的盆栽,豢养的宠物,发达的社交媒介,能为我们找回丢失的东西吗?能给我们真正的安慰和救赎吗?

当我们喜欢唐诗时我们在喜欢什么?答案也许是,在唐诗里还能看见我们丢失的东西,在唐诗里还能听见来自血液深处的声音。唐诗不是一笔拿来骄傲的死遗产,对于现代化危机中的我们,那些大地上的诗篇可以成为我们心灵的活水之源。

或许不可能再回到农耕文明,但读唐诗可以帮助我们恢复对土地的记忆,或许还能重新找回安详的表情。在此意义上,我们与唐诗的关系,不是消遣,更不是消费,而是一种生存的必须。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对 | 李项玲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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