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提琴家王之炅遇到钢琴家王鲁、陈默也,他们会聊什么?
为比赛获奖青年选手,或圈内知名但大众知名度不高的演奏家提供展示平台,是上海大剧院发起“一个人的古典”独奏家系列演出的初衷。
2018年诞生以来,这个品牌迎来过赵成珍、木岛真优、多加金、陆逸轩、周善祥、安天旭等在国际乐坛崭露头角的青年演奏家,以及邹翔、宁峰、安婕·薇特哈斯等实力派演奏家。
按下暂停键近一年后,“一个人的古典”将重回观众视野。11月15日、11月22日,钢琴家陈默也、小提琴家王之炅将分别登台,带来钢琴、小提琴独奏音乐会。
两场音乐会中,陈默也、王之炅不约而同,以德奥作品为主线。
陈默也将以六首经典作品与改编曲,展现李斯特和舒伯特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王之炅搭档钢琴家王鲁,将以不同风格作品的化学反应,来凸显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等不同时代作曲家的关系与历史脉络。
演出前,三位演奏家共聚一堂,就个人独奏与乐队协奏、演奏时应不应该调动表情和肢体、演奏时怎么才能有说服力等话题,展开了火热、有趣的探讨。
陈默也
问:三位疫情期间都在做些什么?
王鲁:养猫。我在做很多教育类的项目,还做了一个网络比赛点评。
还有玩抖音,趁着这个时候把直播弄清楚。我的抖音是专门针对琴童父母的。我有几万粉丝,会做一些好玩的视频,点击率大概有一百多万。这段时间你只能在网上搞搞事情,还能研究音乐吗?研究音乐假如没有舞台,都是假的。
王之炅:我觉得艺术家分为两种。
有一种可能真的在生存边缘挣扎。我认识很多很好的音乐家,在疫情期间确实要饿死了。比如他们有很好的四重奏团,但四重奏很不挣钱,一份演出费分4个人,再分经纪人,收入本来就不高,这段时间还没有演出。
还有一种,生存方面没有这么挣扎,或者需求不是这么高,他就在家里养猫,对不对?
我会找一些新的曲目看一看,也有英国的平台问我要不要开网络音乐会,我想了想,我对这种没有仪式感的东西不是特别有兴趣。
你去听音乐会,哪怕是网络直播的音乐会,也要有一定的仪式感。你要在一个正式的地方,有正式的搭档,有正式的演出服,你才有音乐会的感觉。在家直播自己练琴的状态,我不是很喜欢。
上海音乐学院是网络教课,自己倒是闲下来很多时间,可以多看一些书,多想一想。慢下来,静下来,整个音乐行业这样沉静一下,也不全是坏事。
陈默也:平时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在这时候做也挺好的。比如之前一直在准备音乐会,也没有什么时间去学一些新的曲子,去做一些理论研究、学术研究。这个时候,你要坚定地相信,疫情只是暂时的,肯定会过去。
问:你们更喜欢独奏,还是和乐队一起演奏?
陈默也:我都喜欢,不太一样。
独奏展示的技巧,是你怎么通过你一个人来吸引大家。九尺钢琴也不小,但和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相比,还是比较渺小,声音也比较单一。这么一个乐器,你一个人怎么能在八九十分钟的独奏会上去吸引大家?
协奏曲是合作和竞争的结合。协作是要和乐队要融为一体,竞争是你不能被乐队完全吞了,你必须展示出独奏的特性,并不是钢琴作为乐队的其中一件乐器来演奏,而是作为独奏,和乐队平等。所以,各有各的难点,但也都很有意思。
王之炅:协奏曲在选曲方面,独奏家是很被动的,只能提出部分建议,没有什么自由度。
我也很喜欢拉协奏曲,因为你合作的人群更多,你面对的东西更有意思。前两周,我在苏州跟苏州交响乐团演贝多芬协奏曲,许忠还给我机会去排乐队。
自主性方面,独奏音乐会你的选择会大很多。从主题、选曲到合作者,你一个人可以决定。
合作方面,室内乐比协奏曲面对的人少,但更难。因为拉协奏曲时,指挥、声部长都会帮你,室内乐是纯粹靠自己听。
而且,我特别喜欢那种老派的,两个演奏家在一起,不靠什么眼神交流、表情交流,没有那么多的花头,没有这么多的使眼色,完全靠耳朵听,完全沉浸在音乐里面,哪怕是没有呼吸声,都可以合作得非常好。穆特跟奥尔基斯就是这样,完全可以做到心意相通。
王之炅
问:王之炅老师能谈谈和王鲁老师的合作吗?
王之炅:我跟王鲁是小学同学,9岁就认识了,后来他很早出国,然后就失联了。他前两年回来,我们陆陆续续有些联系,去年一直说要合作,可以试试二重奏。我们俩性格很不一样,但音乐上没有太大的分歧。
王鲁:我不太喜欢艺术家跟大家有距离感,之所以我话多,是因为古典音乐已经有很大的危机,如果再不说,没人来听了。这个时代,光弹、光演是不够的,还是要用大家能接受的方向和角度去沟通。
王之炅的性格偏内向,但与她合作时,她不是很内向的拉法,是很热的拉法,是内心很热这么一个人。在音乐的表达方面,王之炅在台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王之炅:海菲茨说过,我是来拉琴,不是来卖笑的。虽然有点极端,但真的拉琴的人,不会刻意把这个东西放在脸上,要看你对什么艺术表演是什么概念。
王鲁:有些人觉得艺术表演就是声音,有些人觉得是整个气场的事情,包括动作。郎朗是最好的例子,他的表演状态是整个的。每个学校、每个人对艺术表演的想法不太一样。最高境界当然是不需要想。
王之炅:你是一个热情的人,你是传递声音让人用耳朵听,还是让人用眼睛看?我只能选择声音,如果脸上表情太多,我觉得会掩盖我很多东西。有人做得到或者有人天性就是这样子,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去演这个事儿。
王鲁:声音是一个幻觉。你真的知道你听到了哪些东西吗?我不觉得。还是能量气场的问题,有些人并不用脸或是用身体,就可以把气场传达出来,但有些人要借用这些,才能把气场给调动出来,所以还是跟你的境界有关。
最近看了阿格里奇演奏的一个视频,我就跟朋友说,最高的境界是,他/她也没想要做动作,没想要只是声音,就是随手而来。我认为,在你没有达到那个境界之前,你需要有意识地去调动自己的能量。
王之炅:所以你们就会看到,在台上,我是不动的,他(王鲁)绝对可以抓拍。
王鲁:跟你在美国学习还是欧洲学习相关。潜移默化的想法,我觉得还是整个对表演的概念。
王之炅:包括课程方面,美国有教一些自我营销的课程,欧洲完全没有,欧洲只有很少的学校教指挥课程中,有一些教你看合同等,表演类的完全没有这类课。
王鲁:我在朱莉亚音乐学院时,很多课程不是只跟音乐相关,比如,你在社会上的定位是什么,你要做什么事情,你要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去做这些事情。
王之炅:有些人可以在演奏音乐的同时做一个很好的经纪人,或者做很好的自我管理,有些人只想纯粹地做音乐家,经纪的事情就让经纪人去做。看个人能力、个人喜好,还有你受的教育。
王鲁:我觉得,学音乐只是你作为社会人的一个部分,你还是要在社会上有方法方式,是关起门来自个玩,还是出来跟大家玩。
陈默也:因人而异。有些人确实是不动,有些人就不能不动。喜欢动的人,有一天突然不动了,你会接受不了。有些人一直不动,有一天突然改变,你也接受不了。
霍洛维茨哪天忽然前仰后合这么弹琴,大家就不认识他了。俄罗斯钢琴家吉利尔斯动作很多,动作主要体现在手臂上,李赫特的动作是比较粗暴的。
每个人弹琴都有一种自我体系,你的弹琴方法、音乐理念、肢体动作,都是一个整体。有时候动作过多,可能会给观众一种错觉——我就看你的动作,不听你的音乐了,会让观众分心。
我觉得,比较理想的动作是能支持你的音乐,跟音乐没有关系的动作,不需要。
问:三位怎么看演奏时的说服力和思想的表达?
陈默也:所谓的“说服力强”,最直观的解释是,你让尽可能多的人认可你的演奏,认为你是对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现在有一种说法,你演绎作品完全按照原作谱面展示,那么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可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会非常刻板,演奏家的意义会被削弱,等于在做作曲家。
我们不仅要尊重作曲家的意图,还要超越它。
作曲家当时写这个是为什么? 21世纪人的欣赏水平和品位,还能不能认可和接受过去的演奏方式?不仅品味在改变,乐器也在更新,现代钢琴和几百年前的钢琴是不一样的,这些都要综合考虑。
执行作曲家的意图,要把它艺术化,艺术化就是要超越——以最艺术化的手段,去塑造一种符合现代人价值观和审美、乐器构造的演绎,而不是说,我仅仅只是教条地演奏。仅仅简单、教条地去执行,并不是一位合格的艺术家。
王之炅:我们演奏的时候,有很多技巧来表达说服力。但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深深地知道自己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且深深地相信,通过这样的手段可以讲清楚。
一个例子,一个小提琴家很厉害,我不喜欢,但我会去听他的现场。他的演奏条理非常清晰,或者感情完全能打动我,就可以了,不需要人人都爱你。我可能并不喜欢他的方式或内容,但他让我明白了他要表达什么,而且他的手段能够满足,这就是演奏上的说服力。
我追求的是,我以我的技术手段,100%能把我想说的话说清楚。
王鲁:音乐是有文法的,就跟写字一样,一定有对和错。
举个例子,贝多芬这一圈是一个和声,在这个和声里面,你为什么要做很多表情?像这一类东西就是固定了,任何一个专家都会跟你说,需要遵循这种规则,他见过贝多芬吗?他没有,只是我们从谱子上看到了,就以为是这样。
霍洛维茨晚年在一个没有公开的采访中说,什么是诠释?都是编的,是我们装出来的。他说这话有一定道理。无论你多么有创造力和想法,如果你不建立在一定的文法基础上,就是不对的。在基础之上,你按照自己的性格或想法做出来可以。
为什么歌剧最容易被接受?因为歌词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想法,这就是所谓的说服力,可对钢琴、对器乐而言,是抽象音乐,没有歌词,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你,要表达什么东西。
音乐最伟大之处是,我不是要说服你,而是给你一个空间,去想象你想要想象的东西。一个好的演奏家会说服你,一个伟大的演奏家,却只会给你空间,让你去看到你想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