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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的字句,有如离弦之箭

2020-10-30

文 | 阎晶明

*本文原标题为“‘虚妄’中的力量与理想(下)”,选自《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

1925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鲁迅写下了《希望》,这“新年寄语”的标题下,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虚妄”就是《希望》要表达的核心。“不明不暗”是虚妄的基本状态,它是正文对标题的悬置,是魂灵的冲击处于临界点的紧张,是两种对立情绪、多种交错意念的对冲。鲁迅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但很明显,这也不过是强调《希望》的写作缘起和出发点,并不能认为就是全部的主题。

《希望》里充满了“正”“反”碰撞、对冲,有如湍急而下的河流,不知道在何时就会形成旋涡。河流的水势,空中的风势,河床的地势,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希望》里到处都是转折,8处“然而”和5处“但”的使用就是佐证。这是明显的转折,还不说语义逻辑上的隐性转折。“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以这样的方式开篇。接下来的多是这样的对撞、旋转的表达法。比如这一段落:“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然而就是如此,陆续耗尽了我的青春”。在不断的转折、相互的否定中推进。再看接下来的一段:“我早先岂不知……但以为……虽然是……然而究竟是……”。作为一篇彻底推出和阐释“虚妄”的散文诗,《希望》全篇无论从语法句式上还是语义逻辑上,都与“不明不暗的这‘虚妄’”相呼应,相协调。“明”与“暗”的对比、较量,黄昏时的“蜂蜜色”(《失掉的好地狱》)为这样的表达找到了最恰切的底色。不明不暗的黄昏也是《野草》里最常见的时间节点。如《影的告别》《过客》等等。

《希望》里引用的裴多菲的诗也是一种对冲式的情感纠缠。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由此,才能推出本篇的“诗眼”,甚至被认为是全部《野草》的主旋律:“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当这一切都交融在一起时,无论是否读懂,无论理解是否一致,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希望》所拥有的从情感到观念,从语言到节奏的完美统一。“青年的消沉”是文章的缘起,但《希望》的逻辑线索是:青春并不是单色的。虽然“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现时的青年还在,青春的“血和铁”就理应还在,然而眼见的现时的青年也已“衰老”,让人怀疑是不是只剩下了“空虚”。然而“我”还要去追寻,哪怕这青春属于别人,而且最好属于别人,也即更多的青年。“我”没有把握说这青春一定会追寻到,但也同样不能确定它就肯定没有。希望和绝望都不确定,就如同“身外的青春”和眼前的“暗夜”同样都未见到一样。当绝望成为虚妄时,希望就不会是完全的虚妄。这是鲁迅的哲学,是他身处不明不暗的世界里的深沉思索。这思索既有失望的沉痛,也有火一般的热望。在这个意义上,虚妄不是虚无,不是消极,而是一种力量,一种呐喊,虚妄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不会灭尽的执着意志。

《野草》在《语丝》上发表

《墓碣文》里,墓碣上的斑驳文字似不知所云,却处处回转往复。阴森恐怖中未必都是黑暗与虚无,其中“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令人想起“绝望之为虚妄”。背面的描述里,“抉心自食”的“创痛”使其无法得到“本味”,“痛定之后”则又因“心已陈旧”而同样难获“本味”。可以说,欲知心之“本味”也一样是一种虚妄。《墓碣文》和《死后》一样,都是对死亡已经发生后的叙述,结尾也都一样地吓人,都是死尸的突然坐起。《墓碣文》的死尸坐起还“口唇不动”地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理解这句话比理解《墓碣文》还要难,但它又不应该是为了强化惊悚的闲笔。它让人联想到《题辞》里的那句话:“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也让人想到鲁迅说过的心境:“惟黑暗与死亡乃是实有。”死亡的意义至少还证明了它曾经存活,即使有一天因朽腐而化作尘埃,也同样证明它并非空虚。也就是说,连死亡都成了一种虚妄。因为虚妄,空虚、虚空、虚无,都并非没有意义,都并非不曾是实有,或自身其实就是实有。这就如同是绝望和希望的关系一样。因为连虚无都是实有,绝望都是一种虚妄,所以它们就不可能成为充实和希望的完全的灭绝者。这使得所有这些无论光明、黑暗,积极、消极的概念一概都成为不能去除的火种、力量、存在,同时,也变成永远挥之不去的纠缠、痛苦、宿命。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颓败线的颤动》是一篇关乎道德的文章,一位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活下来,不得不屈辱地去出卖身体,然而待女儿也做了母亲,垂老的女人却被亲人羞辱,于是愤而出走。这是悲剧,也是批判。但很奇怪,在关于《颓败线的颤动》的阐释里,这种道德批判的解读显然被当作浅显之论而不被强调。反观文本,我以为作品本身的构造格局就注定了这一点。这篇作品分上下两节,时间跨越应达二十年以上。由三条线索构成,且都达到各自的极致,又时有交叉。

一是逼真的写实。上半段母女间关于饥饿的对话极其细微。下半段面对女儿一家的言辞责备一样极符合生活逻辑。

二是梦的描写也绝非“借壳”而已。开头是“我梦见自己在做梦”,结尾是在梦中将压在胸脯上的手“移开”,也很符合民间关于做梦起因的说法。中间衔接跨度二十年以上的两个片段的过渡法仍然是做梦。前梦醒来,后梦来续。可以说,梦在这一篇里达到最完整的叙事“封套”效果。

三是诗意化的泼墨似的挥洒。无论是开头的卖身场景,还是最后的出走景象,都用激奋的、诗意的、夸张的表达来处理。正是由于这种饱满、多重的艺术手法,让这篇“小说模样”的作品,在散文诗形式上可与《秋夜》媲美。也因此,忘恩负义的道德批判主题似乎的确不能概括作品内涵。

但不能涵盖并不等于不存在。我以为,道义上的憎恶仍然是《颓败线的颤动》主题的底色。在写作此篇的三个月前,同样是在《语丝》上,鲁迅发表了杂文《牺牲谟》。假借的叙述者口口声声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为国家。我向来一心要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事实上却对牺牲者的付出意义作了完全的消解,牺牲者在零回报的同时还被要求连最后一条裤子都贡献出来。《颓败线的颤动》把这种讽喻改变成一种愤懑之情,但牺牲的回报是被怨恨、被责骂,是同样的结局。我以为这两篇作品在诉求上具有一致性,但鲁迅的视角转换非常彻底,让人难以辨认出其中的共同点。

这种彻骨的寒冷几乎是鲁迅对牺牲者命运的一向思考,也是他在现实世界里的遭遇所得出的不无悲哀、更多愤怒的结论。他甚至不主张人牺牲,对蛊惑别人为自己牺牲者更是给予怒斥。1927年初在厦门,他致信许广平,谈到狂飙社青年翻云覆雨、榨取别人的做法,他在失望中透着愤慨。

他比喻一个人被别人轻视后的情形,有如“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喝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紧接着又写道:

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然而,这是他们在替社会除去无用的废物呵!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

这不是近乎对《颓败线的颤动》的释义吗?!当然,不要忘了这是散文诗,妇人年轻时卖身的描写,是鲁迅小说里都未曾见过的,而且“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描写也引来研究者的讨论。为什么要加上“欢欣”一词,日本学者片山智行也疑惑这里的“欢欣”是“因性的快乐还是指性行为之后得到金钱报酬”。的确,紧接着的“丰腴”“轻红”也确有“身体叙事”的感觉。也许可以比较的是后半段的描写,母亲已经衰败成一个“垂老的女人”,欢欣、丰腴、轻红已经荡然无存,骨肉亲情给予的回报却是责骂和羞辱。于是,她愤然却也是冷静地出走,在深夜,“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她再一次颤动,但这一次已非卖身时的颤动,而是一切对立的情感同时在灵魂深处撞击后的结果:“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在“一刹那间”“并合”。就像空中的波涛互相撞击形成旋涡,冲动着一种令人难耐的冰一般冷、火一样热的气流。在这里,还有一个描写,即这个站立于荒原上的垂老的女人,是“石像似的”“赤身露体”地站着。然而这是没有铺垫的突兀的一笔。它合理地融入全篇,是因为所有的氛围营造做得十分到位,仿佛就应该这样似的。而这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一直追踪、收藏的木刻。应该说是在艺术上做了这样的打通。就像他在《复仇》里让一对男女裸身站立于荒原一样。而荒原上的颤动,是人生颓败后,回顾过往的一切产生的从精神到生理的极度反应,是“发抖”“痉挛”而又“平静”的糅合。连口唇间“无词的言语”也会合到一起,使“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

对于此篇,有人联想到鲁迅对高长虹等人的愤怒,有人联系到与周作人的兄弟失和后的悲哀。我觉得这些都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但要说就是实指,又太具体、太追问本事了。它同样是一篇融合了鲁迅当时多种情绪并贯通着一向的人生思考的具象化的创作结果。一个妇女一生命运的“颓败”之“线”,是她的精神从希望到绝望的下坠过程。希望虽然如桌上油灯,由“分外明亮”而“因惊惧而缩小”,最后的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当然,因为妇人身体的颤动中灵魂却归于平静,“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绝望也并不能让一个颓败的人完全被击垮,因为她已看穿周围的一切。于是,还是那个主题:“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她最后的赤身露体,除了作者在审美上对木刻偏爱之外,也还有像在《牺牲谟》里的牺牲者要去做的一样,把最后仅有的一条裤子也要牺牲掉,而且还必须以饥饿之身自己离开。这样的关联分析有点猜测,但至少有助于理解依然含有“养育”“祝福”之情的理由,强化一个牺牲者的矛盾心态。就像鲁迅在给许广平通信中总结的,尽管因此“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常常劝别人要一并顾及自己”,“但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还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鲁迅、许广平《两地书·九五》)这里的“矛盾”,其实就包含着希望与绝望同为虚妄的意思。

一看见“虚妄”二字就以为代表着完全的悲哀、绝望、消极的意思,实在是简单的望文生义式的误读。增田涉说,“鲁迅的文章尽管不断出现虚无主义的气味,但有时却说出完全轻蔑虚无主义的话”(增田涉《鲁迅的印象》),道理就在于,鲁迅“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辩证”哲学观。虚妄,在精神上不无悲哀的色彩,但同时也是一种理想不灭的力量。在艺术上,它让《野草》充满了语言的张力,让《野草》的字句有如离弦之箭,在悬置、临界的紧张中发出闪电般的、彗星似的光芒。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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