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处一个时代的这两位思想大师,为何从不“对话”?
研读孟、庄多年,对孟子、庄子皆有偏爱。偏爱之余,又生困惑:譬如,孟子和庄子同为战国擅长辩论的学界翘楚,非但没有谋面,甚至在各自著作中也从不提及对方,缘何?须知,孟子与庄子不但同时,且孟子所处之鲁国与庄子所处之楚地并不遥远;更为重要的,孟子以儒之正宗自居,而庄子则是批儒的急先锋,然而庄子缘何不批孟子?
孟庄不见面,不相互评论,首先当与其个人追求有关。殊不闻“道不同不相为谋”?孟子肩负“舍我其谁”的天命之感以救天下,而庄子则以“急流勇退”的方式隐于世间,彼此相差太多,故而干脆来个“冷处理”,互相不理,罢了。其实看看今天学术界,即可明了。以哲学界而言,且不言研习中国哲学与研习西方哲学的学者,即便近在咫尺不交往者比比皆是——相互轻视者亦不罕见;甚至同一教研室且同研习西方哲学者,彼此不往来亦不奇怪。如偏爱逻辑实证者同钟情“存在主义哲学”者亦不乏“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更何况,因学术观点不同而导致友谊决裂者亦非罕见(人之“执着”由此可见一斑)。此其一。若此理由成立,则孟(庄)不若乃师孔(老),孔、老虽思想有异,然孔子却能主动问学于老子,老子亦能给予“点拨”。
其二,庄孟之时,虽然儒道并起,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必然地”对立,更不意味着庄子对儒学彻底否定。庄子批儒,批的是“假儒”。诚如章太炎先生所言,“七国儒者,皆托孔子之说糊口,庄子欲骂倒此辈,不得不毁及孔子”(章太炎:《国学略说》)。对于真儒,庄子未必反对。譬如,对于颜回,庄子非但未有任何揶揄,反有诸多誉美之辞,盖颜子乃真儒者也。其实,对于孔子,庄子亦很少揶揄,至少《内篇》中的孔子大抵多以正面形象出现。以此观之,庄子对于在世的孟子不置一词亦可理解,因孟子亦是世之真儒,而非借孔子之名糊口的假儒、腐儒。故站在庄子的角度,自然对孟子无须臧否。从孟子角度来看,作为隐士的庄子在道德上亦无甚瑕疵,故亦无须评点。
其三,学术渊源的契合性,似乎也可为二者“不相攻击”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参照,章太炎先生即持此见。庄子之学固然承接老子,但就义理而言,同儒家多有契合。章太炎先生甚至有“庄子之学来自儒门颜回”之说,在《国学概论》中,太炎先生认为,孔子的学问来自道家之传承,“道家传与孔子为儒家,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又入道家了”。梁启超在《儒家哲学》中亦有同论,他认为:庄子学问传自田子方,田子方的学问传自子夏,子夏则是孔门弟子。章、梁二氏之言未必确实,但庄、儒确实有诸多贯通之处。庄子对颜回境界的推崇,即见一例。庄子同孟子理路当然不同,但其学术渊源上仍有“汇合处”,是否因“同出一门”(孔门)而不便批驳,亦未尝可知!
其四,则涉及到个人性情问题,关于这一点,章氏太炎说得清楚:他认为庄、孟二人是有见面的机会的,因为庄子是宋人,庄子和惠子往来,而惠子为梁相,宋和梁接近,而孟子在梁颇久,“但孟子本性不喜欢和人家往来,彼此学问又不同,就不会见了”。太炎先生此说,甚确。关于这一点,德国哲学家似乎给予更多的例证,譬如,黑格尔在其著作中就很少提及同时代的哲学家,以《小逻辑》为例,不但只字不提同时代哲学家叔本华的名字,即使对其有重要影响的哲学界诸如康德、费希特、斯宾诺莎等人的名字,他也很少提到。盖其人性情如此,岂奈它何?更何况,庄子脾气古怪,楚威王遣两位大夫聘他做相都不干,一般人见他估计也难——性情同样高傲的孟子当然不会吃闭门羹了!
除了性情外,也许庄子在当时并不出名(庄子本为隐者),不值得孟子相见。诚如朱熹所言,“庄子当时亦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闻一多先生在《庄子研究》亦持此观点,其证据在于孟子居邹,距蒙不远,然孟子辟杨墨,却不提庄子。另,《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没有提到庄子,《吕氏春秋》也有类似的论断,从老聃数到儿良,偏偏漏掉了庄子。似乎当时只有荀卿谈到庄子一次。”(闻一多,《周易与庄子研究》,巴蜀书社,2002年,第76页)庄子一直被遗忘,两汉四百年竟无注庄子的。如此来说,既然庄子不为人所知,孟子不见庄子,自是情理之中了。不过笔者不以为然,既然楚威王能聘他为相,至少说明庄子当谓“名人”,笔者宁愿相信性情使然。
除此之外,笔者还以为庄、孟二人皆有自己的辩友,譬如,孟子同告子、庄子同惠施,皆是天造地设的“绝妙搭档”。俗语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既然二人各自都找到了“知己”,何必再找第三者粘牙嚼舌,做无谓的辩论!鉴于以上原因,庄、孟二人无所“交集”之事亦可理解。又民间亦有言,一山难容二虎,孟、庄乃各自领域的“王”,彼此避免相见乃至避免评论,似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笔者亦尝设想,倘若两位思路各异的超级雄辩大师也来个“儒道之辩”,当撞击出何等的思想火花!惜乎,历史已然翻页,没有给出这个机会,这对中国思想史乃至人类思想史都算得上一个不小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