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徐荣:在《诗经》里遇见美好
每日去单位,都会看到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河边长满野草,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秋冬之际,天色向晚,漫步河边看芦苇瑟瑟,一道残阳铺水中,不由想起《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句子。
是的,《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这河边的芦苇。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说:强脆而心实者为荻,矛纤而中虚者为苇。寻常可见的事物,在《诗经》的前尘旧梦里,都被赋予了美好的名称,读来古意盎然,雅趣十足。比如“菘”指大白菜,“菲”是萝卜,采菲时菘,仿佛上一辈子的事,遥远而美好。我们现在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简单直白,却也有着烟火人世的温暖。诗三百里,这样美好的字眼比比皆是。再如《采薇》之“薇”,即我们常见的野豌豆苗。春天来临,野豌豆苗的紫红小花开得漫山遍野。有同事对它情有独钟,总是带个塑料袋采一大把,回家打汤或凉拌,据说滋味鲜美,让人垂涎。她这个颇具古风的舌尖上的爱好,不经意间让我认识了“薇”,想来,这美味之中也萦回了丝丝诗意。
想象一下,两千多年前的彼时,在我站立的这块土地上,先民们也许正在采桑采薇采卷耳吧。那时的天很蓝,河水清且涟猗,劳作的女子抹一把额上的汗,忽然就想起远方的良人,忧伤如水草漫过来,不由低低吟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为生活劳形的先民们,眼前所见,耳中所闻,身旁所倚,大自然的一切,均可成为他们抒发胸怀的具体物象。所以《诗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它所描绘的那些原生态的生活场景,千载之后读之仍觉亲切。
已记不清第几次拿起《诗经》了,每一次都读得异常辛苦,但苦中也有乐。因年代的不同、学识的深浅,各家注释杂陈己见,莫衷一是。跟随毛传、郑笺、朱子等名家的脚步,困在君臣后妃、“淫奔”之辞里,如被云雾,神思恍惚。但换种读法,忽略释义,以最初的印象将自己代入其中时,情形便大不相同,仿佛看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如此在一叹三叠的字句篇章里,诗中人物的思慕之渴、相聚之欢、离别之苦、被弃之哀,顿时鲜活起来,那些思妇、君子和士兵们仿佛都穿了旧时的衣款款而出。
这般看来,一部《诗经》就是过日子。它所描述的不过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日常,田耕、绩麻、渔猎、婚丧嫁娶,读着节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把先民们最初的面貌,最真实的情感,无论是风的俗常,雅的温厚,颂的郑重,都以简畅直白的语言叙述抒情出来。后人读之,心有戚戚,感动并触发自身的智思,在虚空里伸手与古人相接。它也并未讲述深刻的大道理,多以物起兴,因物托意,诉说艰难人生里的一点点温情。
《诗经》起始久远,它所包含的朴素天成的爱与思,却沿着历史的长河脉脉相传。今时男子初识女子,怦然心动,会念兹在兹“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追而不得,便感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若两情缱绻,则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结为永好了,更期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看,时空不停转换,我们的生活日常却依旧能从《诗经》里走出,这才是《诗经》的好。
又如郑风《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年轻的妻子听到鸡叫,赶忙推醒身边的丈夫,说鸡叫三遍了,快起来去上工啊。男子睡意正浓,嘟哝道:哪里呀,天还未亮啊,不信你看窗外,星星还璀璨着呢。年轻小夫妻的对话饶有情趣,让千年之后的我们读之忍俊不禁,仿佛看了一幕家庭生活穿越剧。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北宋理学家程颐云:思无邪者,诚也;现代作家扬之水解释为健全的心智和健全的情感。这“诚”和“健全”,我理解为真诚的心意和本真的形态,旨在遵从生活本义,抒写爱恨情长,其中有所悲有所喜,有所望有所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经》是远古时候的《清明上河图》,生发于“里巷歌谣”,散落于广阔大地,把美好温暖的情感传承至今。
品读《诗经》,仿佛聆听从远古吹来的笛音,清亮悠远。细赏它的繁枝细叶,静思时光之美好,恰如秋之夕听风雨潇潇,默然不语中,独享一种自在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