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界观察:如旭日松涛,恰明月清风——读张德国散文诗集《恋歌依旧》
作者:章闻哲
从“公务员诗人”到“职业化”诗意建筑
诗人中有许多公务员,公务员写诗该是什么模样?如果你在读一首带有先锋意味的诗时注意到作者的公务员身份,那么,你也许会像罗素评价欧洲中世纪的一位修道士一样,说他训导僧侣时竟像一位“校长”——某种程度上,校长之于僧侣的身份错缪感,真像公务员之于一位先锋诗人的错缪感。公务员的板正和那些先锋诗人写的诗风格迥异。如果我们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一位公务员还能有如此手笔。校长或公务员的审美特征都带有行政风格,而先锋诗人和僧侣,都带有宗教和神学的风格。前者是刻板严谨的,就后者来说,虽然僧侣在生活上有各种禁忌,但是如果先锋诗人的思想和行为更来得自由和激进,那么,僧侣们至少在谈及上帝时是无边无际的,或者至少在想到天堂时,他们的世界要比唯物主义者多出一重来,他们歌颂上帝的美德时,也抵得上一位伟大的诗人。——我这么谈论,并非是要调侃我们的公务员,而恰恰是为了说明——他们常常令人惊讶,在那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模式下,还有如此丰富的内心,还没有被一堆规章制度和政府枯燥的文件训练得失去了身体和灵魂的光泽与润度,还是有新鲜的色彩,而不是像森林变成了一堆家具。我们因此看到了“人”,而不是机器。这样的说法也许是太粗陋的——人们也许认为我不该提到“公务员”这三个字,毕竟它与诗并无直接的关系。然而,我颇认为,从他们的诗里看到一种鲜活的生命色彩,看到他们在诗行里对美的不倦的追求,这是令人感到亲切、欣喜而信赖的。而且这种色彩与“公务员”结合起来颇有一种科学的审美成分,而不是变得拘谨起来。这种科学,换言之,是精神健全的代名词,是理性与感性在科学比例上的互相权衡。这样它就不止于“政治正确”,而是更宽广的世界之和谐与真理。
诚然,诗总是“正确”也足令人厌倦,在它的反面,又没有比俄国形式主义更为极端,这些主张形式的诗人,常常说“诗不该意指,诗就是诗”(阿基巴德.麦克莱锡语)之类的话。两种态度都失之偏颇。但是,要是信徒们说上帝“不正确”,那必然是信徒的错。简言之,上帝是绝对正确的。宗教既然如此,足见人类对“总是正确”也不是那么反对,有时甚至是必须的——就像我们要求一个人须具备职业道德一样。如果不具备这种道德,就会受到社会的谴责。事实上,对诗的审美也一样,什么职业的人写诗,除非我们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否则我们就会拿他的职业道德来衡量他的诗歌。一个老是写黑暗的诗人,至少不适合从事幼儿教育事业——人们会认为“他思想太复杂”——这一类简单而直接的评价,尽管有失严谨,却是普遍而有效的——较之失去工作或事业,人们绝不会冒险去写一个违背他职业审美原则的诗歌。因此,这便有了一种特定的“职业化诗歌”。但诗人并不向社会公开他诗人之外的身份时,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被抛开这种“职业化”的束缚的。然而职业作为一种习惯,必然会时时把它的精神渗透到一位作家或诗人的文字里。这种情况显然也存在于我当下正在阅读的诗集——《恋歌依旧》里。
文体之魅:散文诗对职业精神世俗图式的试解构与诗意重建
《恋歌依旧》是诗人张德国的散文诗集,这部作品无疑具备“职业化”。由于“职业化”事实上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因此,无论从社会人还是从“诗礼”的传统来讲,批判它是无效的。相反,我们倒应该鼓励诗歌充分地体现职业道德,以便为社会提供积极的榜样和指引。尽管如此,诗的“反约束”将最大限度上突破“职业化”的制约,从而体现出个人风格上的唯一性。张德国的唯一性,就像我在标题中所写的,其诗中意象既如旭日初升时万物焕然一新,朝气蓬勃,又似潮汐涌动,万木卷舒,万花嚅动,涤荡层云,气象万千。主旨直关新时代社会的成长与发展。祈愿真切,视野高远,体察入微,乐观而进取,心怀一方水土,诚挚而温暖。其语速迅疾,下笔酣畅而淋漓,流转自如,意象常常密集如喷涌,其势令人想起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一养成,其气即可一贯,不断不抑,一泻千里,光彩旖旎,而不失俊朗清健,中庸之力。其语言之蓬勃蓊郁颇似赋体(我说过,赋体与散文诗的关系是一种以各时代的“现代性”为中介的原型与发展式之间的关系),意象繁密,而兼营节奏、韵律;我们可以在其中感到“歌”的旋律,它的色彩,它的变幻不止的意象,都与赋相类。如果说赋体中,常常不拘三言或四言五言,但常常有对称、对仗、排比、押韵,并且每一种“言体”或绝句、律诗都有一定的连续性。那么,在张德国的诗里,我们也看到他对韵律的重视,并且其句窦之间事实上可以通过内部节奏的快慢调节来达成句与句之间的平衡,就像它们是同一种“言体”,也就是像音乐本身那样按照音符的长短来协调各个句子。如一首《沂城,揽着都市风》中,诗人这样写道:
沂河涌动,沂城复苏。百年营造,千年破烂,从街角消失……
沂城,如一匹骏马,打一寒噤,抖落泥土,爆发般喷鼻扬蹄,昂首屹立在沂蒙大地。
一声嘶鸣震天地,喊出了“施工”两个大字。
拆除残垣断壁!于是——
街道,梳理弯曲狭窄的思路;楼房,拱破地皮执著地站立;街心公园,花草盈盈芳香四
溢,七色喷泉,流出了欢喜的泪滴……
幽幽兰香飘天际,天上霓裳羽衣曲。
《恋歌依旧》,第42页
散文诗这一体裁,无疑在张德国这里找到了最佳的合奏。这一体裁,兼容其他文体,诉诸心理与外在景观的辩证统一,而又有充分的空间容纳繁密的意象。可以说,散文诗的这种意象流兼容意识流的特征,正是使得诗人能够在较短的篇幅里将沂水春秋简明而不失细致地加以勾勒的关键。从沂水的历史烟云,到改开之暴风惊雷,到自然之万物复苏、家园之宁静而不失生机,诗人不仅充分抓住了各个版图上之最具象征性、代表性的景物,而且得以茂密、渲染地展开。我们可以充分洞察到诗人在这一体裁里纵横自由地伸展诗绪时之畅达与挥洒。其诗中意象总是急遽而来,或深入,或展开,内心所升起之壮丽城池,辽阔未来,宁静和平,皆关乎一方水土今时明日之曙光。
繁密的散文诗意象:作为“职业化”的光明写意与“希望原则”的载体
正如在《沂城,揽着都市风》中,张德国所写之改革开放,与歌颂时代的其他诗人不同的是,他更关注改革开放初期潜在的矛盾如何通过诗之兴发而一扫凝滞。这个时间段上,整个社会的精神与实践形式也许是较之改开进步常规化之后更复杂的:有蜇伏,有怀疑,有否定,有观望,有犹豫,有积极投身于改革,有义无反顾地一往无前。诗人以笔当锄,他抓住的是瞬息万变的一刻,是劳动建设最为惊心动魄,改元年换朝代的第一锄,是第一阵春风吹来的那一至为惊喜的时刻,也是天地改颜的那一至为崭新的一刻。这种动态的描绘,以最振奋人心,最无可阻挡之势,宣告旧时代一去不返,新时代至此到来。它是洗涤、冲刷、滤尽尘埃,绽放新蕾的生力军,它的语言中含荡尽阴霾之意志,执意而坚定地迎接着那辉煌可期的明天。这一主人翁的心态,颇似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亿万劳动人民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精神肖像,在公共话语里,它是忘我投入集体战斗的集体英雄主义气概,它壮怀激烈,百折不挠,奋力划桨,乘风破浪——张德国的诗,无疑传承了这种内在的力量。不过,在更和平的年代,他的诗显然并不单纯地诉诸这种勇往直前的冲劲,而同时也用更多的笔墨描绘了家园和乡村,它们如诗如画,其中的人物,莫不反映了一种在充实的内心,坚定的信仰下,禁得起寂寞,守得住清风之单纯、明朗而乐观的形象。如《老庭长》《乡村女法官》《父亲》《奶奶,一棵老庄稼》《护林老者》等。
他写《护林老者》,不仅写他“用一只汲水的陶罐,浇绿了一座荒山”的伟业;也写他老伴走后从此“关闭世事尘烟”的出家人般的与世无争;又写他“孤居深山”却“没有失落,没有遗憾”,他“独享天年”“闲暇时分,沏上一壶茶,抽上一袋烟,慢慢翻读陶老先生的诗卷”之从容与踏实。——这是比肤浅地同情一种孤绝更知己的洞察,它建立在诗人丰富的阅历之上,更建立在诗人乐观练达的性情之上。这种纯净之思观,更在诗的结尾,通过“夕阳尚未走完长长的留恋,可那重重峰峦,已被雾岚遮掩”传递了诗人之殷切的祝福与敬重的目光——诗意显然并不在写护林老人的形单只影,孑然一身,也不在写他与世隔绝的落寞。不妨如是说:张德国之诗情,无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沉重,灰心之象。这种令人释然而鼓舞的诗意,即便在写秋天与冬日时,也令人充满了希望。因此又可以说——不是内心单纯而有曙光的人,就不能将这样的希望始终诉诸于诗行,诉诸于四季。
这实在可贵。如果我们中有人在批判中写下了正义与慷慨,那么,对于张德国来说,却通过这样一种由古至今,由城市到乡村的画卷,为沂水河畔的故土写下了一首更为隽永和正能量的歌。他写乡村是厚朴而有时代朝气的,又不失地方风俗之意趣。写秋日,一扫秋风秋雨之凄苦与愁惨——“当甜蜜的秋风拂过收获的田野,秋雨,我便在大雁的归声里,等你”——这是何等旷达与奇崛!秋雨尚且可待,更毋论“金秋”了!“玉米、高粱、大豆、红叶、黄花、碧流、雁声、乡音、笛韵、清风、爽月、星斗”皆在张德国笔下囊括、览尽。它遥敬农史,召唤春之布谷,在倾听纺织鸟之歌声中期待收获,以稻谷寄情勤劳的人民。朗朗乾坤,莫不荣光焕彩;五谷与星月互相辉映,这是何等深远辽阔而丰美的大地!它就在我们的眼前,但秋天在古代诗歌里,常常为愁绪所覆盖,象征人生之不遇。这种象征尤其在宋词中更为突出,秋之积极意义几乎消失于城市的商业文化景观里。张德国再次唤醒它的美,当然不是为抗衡工商业文化,作为一名农民的儿子,他对乡土的热爱寄托着他对父老的虔敬的祝愿与祝福,寄托在他的赤子情怀里。他不写沉沦与衰落,显然不仅在于秋本身有着这样一种事实的景观,更在于心中始终充满了希翼。正如他写《下岗工人》同样寄托着深厚的工农阶级情谊。他虔诚地道出“解放思想,开动机器。在商品大潮中,不做岩石呆在原地,学海浪去搏击千里。看吧,那江河里、河里流淌的,都是我们工人阶级写给祖国母亲的诗”(《恋歌依旧》,第55页)——这如父亲般的嘱咐,朋友般的关怀,阶级兄弟的温暖鼓励,真切朴实,未尝有丝毫的矫情。也许,一谈到工人阶级,在今天的诗地图上也许已然被宣布为一种前时代话语,但也有诗人拿来作为一种朴素而正直的人格审美元素与传统中的积极、刚健因素来充实和纠正改革开放中某种西方化带来的精神虚弱。张德国引用这样一种极富政治符号化的名词,显然也有着同样的审美意图。
在这样的诗行里,宛然可见旭日松涛,明月清风。毋庸置疑,前者所指乃时代大气象之新新观止;后者所向乃作品精神与职业本身所关联之情怀与操守。
健全的审美理性与职业精神的个性向度建构
在《恋歌依旧》的诗图轴上,从石屋、古井、古钟等一系列的古物沉思写到改天换地的气象,再写到家园乡村的宁静和平,既而写到秋天的和熙安详与丰实乃至静思,有一条鲜明地从过往写到今日盛世,再至尘埃落定的轨迹。有纪念,有革新,有回归生活,有生活之后的哲思,可谓秩序井然,轮廓清晰。人生主旨,价值所在,美景所系,清澈澄明;宏阔细微,尽览于诗行。较之长篇巨制,更堪为一名检察官的生平与风骨之阐述。
在沂蒙历史中,追忆革命岁月,奠纪革命烈士,无疑是不可缺少的人文精神。它们与改革开放的抒情一同成为《恋歌依旧》中的核心与高潮部分——当我们说这种安排是“职业化”的,丝毫也没有降低这部诗集的审美价值的意图,而恰恰在于说明:在这种“职业化”的安置里包含着一种健全的审美理性——张德国写“古井、古钟、古船”等,不仅有深幽的古意而且有历史的警策。写改开与追悼烈士,不仅把这两部分看成沂蒙历史最显要的中轴来呈前启后,而且使两者自然地成为一个有机结合的部分,昭示当前时代与社会的重心与价值核心,及个体精神中至为中坚的支柱。没有这一中心文本,诗集整体就会陷入精神虚软或过于个私化的乐趣与情调。而写乡村与家园,不仅有自然景观的华章,而且在祥和与明丽中显著地着意于今日乡村的发展与希望。他的诗行中,又常常伴随一种较之上述“职业化的布局”更纯粹的职业话语——或我们可称之为“行政话语”。这种话语在一首诗中的分量并不多,但足以构成一种语言特色中的特色,包含了一种国家公务员的语言风度。我并不认为这对诗来说是不恰当的,而恰恰认为,这样一种结构特征话语,较之完全排斥这种话语的诗文本,同样是语言组织的陌生化经验显现。它并不损伤诗意,而更使得诗情本身传递了社会整体建筑的信誉,在其诚实、厚朴,不事修饰的形式里,恰恰符合了读者对一种职业形象的审美与期待。
于是,“职业化”同样构成了一种美学个性。然而,这当然在另一方面,可由“职业技术”本身构成对诗意本身的质疑。因此,就一个诗人而言,张德国之“诗歌自信”恰恰又在于超越“职业意绪”,而诉诸意象之动感与阔大、纵深的景观,他的任何一首诗,在空间视觉上都不是逼仄的,狭窄的,或静态的,而常常诉诸天地之间,或整个乡村,整个大地,整个时代,整个历史等的有机而辩证的陈述与思考。
由是,诗人张德国,才得以成功地描画出整个沂水的风土、人情与历史。无疑,这种整体性并不在技术构思的维度上,而恰恰在情感与生养诗人的沂蒙大地自然结合为一体的先天性里;恰恰在“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之“浩然”本身能容涵的力量与“蕴藉”中。是所以,纵其描绘个人日常意趣或远离中心城市的乡野,在个像之沛然茂美展呈中,亦无不关联峻严之历史,关乎时代之大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