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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传得天心在 ——写在梅葆玖先生逝世四周年之际

2020-08-18

 作者:徐淳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暮春时节,听到这熟悉的唱词,我总会忆及已随春归的梅葆玖大大。闭上眼,我依稀能听到他的声音——清朗中含着温婉;回眸间,我仿佛瞥见爷爷和他聊天的情景——朦胧又无比真切……记忆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在我心里幻化出一幅色彩斑驳的图画……

  要看电视剧

  一到寒暑假,我总会到爷爷家住上一段日子,因而总能见到一些来家里跟爷爷学戏的人。对于来者,我并不关注,但玖大大很特殊,他每次来学戏,爷爷都会留他在家里吃饭。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住在爷爷家,每天晚上都要准时看两集电视连续剧,很上瘾。那天下午玖大大来了,爷爷给他说《太真外传》这出戏,我在旁边玩儿。等吃完晚饭,他还不走,和爷爷在客厅里继续说戏、聊戏,眼看着电视连续剧播出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跟爷爷说开电视,但又不敢,我知道爷爷规矩多,脾气大,只得跑到厨房去磨奶奶。奶奶说,爷爷和客人说话呢,开电视不好。可我连着看了很久的电视剧,今晚不看可就接不上了。我心里就跟着了火一样,不敢说,但真着急。我一会儿跑到客厅,一会儿跑到厨房。奶奶安慰我说,一天不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不答应,心里“烦”透了玖大大,他屁股真沉,还不走,耽误了我的“大事”。

  照片上的题字是梅葆玖的绝笔。他将梅家两代人的剧照合在一起,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作者的奶奶宋喜珠。

  最后,我壮着胆子跑到客厅叫爷爷,冲爷爷使眼色,爷爷明白我的意思,却向我摆手说:“去帮着奶奶干活去。”我撅着嘴、皱着眉又跑进厨房去求奶奶,奶奶还是那套老话,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沮丧地坐在客厅里,看着爷爷和玖大大谈笑风生,爷爷还时不时给玖大大做示范动作,我心里真撮火!这时,玖大大突然指着我对爷爷说:“二叔,孩子是不是要看电视啊?您就让他看吧,咱们说咱们的,他看他的,不碍事的。”我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一肚子的委屈啊!爷爷客气地说:“没事,他不看。淳,听话,去帮奶奶干活去。”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里嘟囔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玖大大。玖大大笑着对爷爷说:“二叔,孩子想看电视,您就让他看吧……”

  时至今日,那晚我最终看没看上那集电视剧,那部电视剧的名字是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可时间愈久,玖大大的话在我心里愈清晰。他能关注孩子的情绪,能理解孩子的情感,能尊重孩子的意愿,如今想来,真是难能可贵。那个时代,在成人眼中,孩子往往被忽视,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丰子恺说:“孩子是真正的人。”作为成年人应该珍惜他们、尊重他们、平等地对待他们。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方能读懂孩子的心,方能把孩子的事儿放在心上。

  陪爷爷看戏

  《太真外传》复排首演那天玖大大派车接爷爷、奶奶去吉祥戏院看戏,我有幸随往。

  我们一到吉祥戏院后台,迎面就碰见了王少楼先生的侄孙女王怡,她热情地跟爷爷、奶奶打招呼:“二爷爷、二奶奶您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从外面给我们买来了冰棍儿。

  随后,我举着冰棍儿跟着爷爷、奶奶走进了贵宾休息室。玖大大正在和一位老者聊天,见我们进去,赶忙起身向爷爷介绍身边的老者说:“这位是溥杰先生。”随后又向溥杰先生介绍说:“这位是帮我恢复排演这出戏的徐元珊先生。” 溥杰先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满头华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形瘦小,西装笔挺,皮鞋一尘不染,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从头到脚尽显精致优雅,虽已耄耋,精神矍铄,气度非凡。

  戏开演后,我和奶奶坐在台下看戏,身边的位子始终空着,那是给爷爷留的。作为这出戏的复排导演爷爷那晚一直忙前忙后,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将《太真外传》这出梅派经典再度完美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他精心复原戏中的每一个细节,就连舞台上燃的檀香,他都要求尽量要跟梅兰芳当年演出时用的一样。整场演出,爷爷一直在后台为玖大大把场。一出戏演下来,台上的玖大大出了一身汗,台下的爷爷捏着一把汗。散戏回到家里,我吃着烧饼夹酱牛肉,开心地笑着,爷爷看着我满足地笑着。

  《太真外传》这出戏是梅兰芳于1925年夏至1926年春创演的。梅兰芳在1925年到1933年经常演这出戏,并留下了全面且高质量的唱片资料,但没有留下录像资料,这就为恢复排演这出戏带来了很大困难。演员的演唱如何跟身段表演配合,主演、龙套怎么配合,服装、道具、舞美等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要恢复老戏,就得倚靠老人儿。爷爷虽是梅兰芳剧团的当家武生,但他很有心,每次为梅兰芳唱完开场戏之后,他总是站在后台看梅先生的大轴戏。他酷爱梅派艺术,对其真谛有深刻的理解。梅派新旧剧目的唱、念、做、打,他样样精通,造诣极深。因此,晚年的梅兰芳常常请他来给求教的弟子们传艺。

  徐元珊(右)在为梅葆玖说戏。

  请爷爷担任《太真外传》等梅派经典剧目的复排导演,是玖大大对梅派艺术充满敬畏的表现。他不会因为自己是梅兰芳的儿子就随意编演,他要对得起梅兰芳,更要对得起梅派艺术。梅派艺术的每一个细节都凝聚了前辈无数艺术家的大量心血,不能随意更改。京剧讲究传承,不是看看录像、听听录音就能学会的,学戏就得跟着老师一板一眼、踏踏实实地学。在我看来玖大大对京剧的贡献更多的是继承,他把梅兰芳的艺术原原本本地传下来了。

  《太真外传》是玖大大创作《大唐贵妃》的艺术蓝本。2003年,玖大大在上海演出《大唐贵妃》,他打电话邀请奶奶去上海观演,并提出由他承担交通食宿等一切费用。奶奶婉言谢绝了。后来,奶奶跟我说:“葆玖是真心请我去,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给他添麻烦。”

  梅府有家宴

  玖大大不仅努力传承梅兰芳的舞台艺术,还将梅家的饮食文化从历史带进了现实生活。

  北京大翔凤胡同24号,这座三进古朴的院落有着一份难寻的清幽。这里便是汇聚了南北菜系的梅府家宴。玖大大是这家私房菜馆的创意者。

  在梅府家宴就餐的客人可以尽享文化美味。三进小院分别有梅、兰、竹、菊四个厅,每个厅里精细和雅致无处不在。梅兰芳唱段的背景音乐,餐具上刻印的兰花指,陈列在展柜里的老戏装,墙上泛黄的老照片:这里俨然就是一个小型的梅兰芳艺术博物馆。这里的服务人员有迎接客人、讲解梅派文化的管家,有热情周到、让人倍感亲切的梅嫂。客人们用餐后会收到一份特殊的纪念品——一张用毛笔手书在红色洒金笺上的餐单。

  过去,京剧界的好角儿都爱吃,会吃,讲究吃,梅兰芳也不例外。品梅家菜的味道,如同听一个悠远温暖的故事。曾祖父徐兰沅不仅胡琴拉得好,平日里还做得一手好菜。当年梅兰芳一家常到徐家吃饭,都爱吃徐兰沅做的饭菜,因此梅府家宴北方菜系是以徐家菜品为主的。奶奶宋喜珠继承了徐兰沅的厨艺,被玖大大聘为梅府家宴的顾问。有时奶奶会到梅府家宴对厨师们进行现场指导,偶尔,玖大大也会带着厨师们到奶奶家登门求艺。

  ▍前排为:梅葆玖(右)和宋喜珠(中)、吴迎(左)。

  徐家菜的特点是看似平常实则不寻常,在家常里蕴藏着独特,在简单中包含着复杂。比如徐家的焖面,这里面的学问就不少。和面,做汤汁儿、抻面、焖面,每一道工序都有讲究。做汤汁是关键,汤汁儿里有肉丝、虾仁、西红柿酱……制作汤汁儿的选料、火候儿样样都有说道。这道菜被梅府家宴命名为“徐兰沅焖面”。徐家菜和梅派艺术有着相通之处,正如徐兰沅总结的梅兰芳声腔艺术的特点:“由简入繁繁又简,简内尽是精华点;皮毛易学味儿难磨,多年艺术内中偃。”奶奶说要想做好这道焖面,且得实践琢磨呢,就跟学梅派艺术一样“味儿难磨”。

  梅府家宴的菜肴用料天然,清怡养颜,很像梅兰芳的艺术与为人。梅兰芳身边的人总能被他平和的气息所感染,梅府家宴的客人常会被梅家醇厚的味道所吸引。玖大大用浸润的方式传播着梅派艺术,让来到这里的人不知不觉地走近京剧。

  玖大大去世后,梅府家宴的管家还来看望过奶奶,劝奶奶节哀。后来不知何故,梅府家宴关门停业了。每每想来,总觉得惋惜。

  前些天,我跟奶奶提起想写一篇怀念玖大大的文章,奶奶打开了话匣子,忆起往事。从《太真外传》到梅府家宴,我听得耳热,她说得动情。我们祖孙二人的记忆时而重叠时而离散。最后,奶奶笑着说:“葆玖每次来都爱带点新鲜玩意儿。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一回,他带着咖啡机和咖啡豆,进门就给我们磨咖啡,那咖啡香极了……”听着奶奶的述说,我仿佛也闻到了那咖啡的香气……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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