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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郭苏华《尘埃里的花朵》看文学优劣的评判标准:咬合现实的能力

2020-07-28

文:葛维屏

什么是文学优劣的评判标准?

这是我读郭苏华小说集《尘埃里的花朵》凸起在我的心头的一个问号。

随着对她的文字的介入,我的迷惑的思绪,似乎廓清了雾障。

我觉得一个好的触及人的心灵的文学,一定是紧紧地咬合着现实生活的文学。那种状态,我臆想中的状态,是应该努力贴近着生活,降低着自己的身份,插入自己的触角,咬紧现实里的每一个片羽,沉淀出自己的思考。

读《尘埃里的花朵》,我觉得作者就像一个拳击场上的裁判,伏身在最贴近搏击者的咫尺之间,努力靠近着那萦满着尘埃的胶着双方的身躯与灵魂,感受他们的或激烈、或庸常、或凡俗的脉动,然后把它们点缀成文字里的灿烂。

作者的这种近身贴靠的写作态度以及紧紧地咬合着生活的坚定力道,总是在不经意间激越着我,使我感到,原来生活里的不起眼的点滴,梳理成文字的意蕴之后,能够具有如此蛊惑人心的魅力。作者叙述的从容、披揭的坦荡以及浸润着作者灵犀的温润内质,让生活里的平凡瞬间有了意义,让尘埃的雾霾绽露出温馨的暖意,让庸常的世事洇染着花朵的芬芳。

对此,我深有触动。郭苏华的写作至少告诉我,如何去写作,如何处理好与生活的关系,如何看待身边像流水一般的日常。其实,我们写作的人都有一个自己都知道的毛病,就是害怕与现实生活咬合在一起,害怕去直面现实的人生,即如我而言,我写作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身边的生活,几乎没有一篇是描写身边的现实的,因为我的内心里害怕与现实觌面,拒绝从庸常中寻找素材。

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直面现实是一种勇气,一种坦荡,一种真诚,而实际上文学的真诚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因为这会涉及到暴露自己的灵魂,暴露出生存现状,暴露了周边环境,我们带有一种本能的护痛般的对自己的遮掩,最终结果就是文学失去了应有的咬合现实的能力,但是郭苏华在她的小说集《尘埃里的花朵》中撕开了这种文学的误区,使我看到一种近身贴近生活所能达到的通达感、舒畅感与欣悦感。我觉得,原来直抒胸臆也是一种对自我的疗救,对人生的救赎。

一、《尘埃里的花朵》里对生活的咬合力体现在对真相的竭泽而渔上。

《尘埃里的花朵》的序言里,作者开宗明义地定调了她的写作宗旨:“交出人生的真相”。此语看似简单,但却如雷贯耳,惊心动魄。

实际上很多情况下我们都是害怕真相的,而作者却用真相冠以自己的写作,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对咬合力的追求。

在作者娓娓道来的文字中,一不小心,我们就与比比皆是的真相碰面。在《尘埃里的花朵》里涉及的叙事范围,我们大致可以分成每一个人都必不可少身处的三个维度,这就是职业维度,社会维度,家庭维度。而在这个三个维度里,作者无一不是通过揭示真相的方式,去还原每一个同度与异度空间里的存在真谛。

在职业维度里,我们看到了作者交出的真相是职场中微妙的人际关系,是掌权者手中权力所产生的臣服别人的力量,是相互猜忌中所折射出的人心的叵测。这一种真相,我们可以在小说集里的第一篇作品《代课教师》里鲜明地看出它的具体的纹理。在这篇不长的小说里,作者从女主人公学生时代写起,她的努力,她的失意,直到走进学校,成为一名代课教师,作者坚守着真相的底线,交代出的是最没有掩饰的生活,字里行间,都聚集着由真相连缀着的一个女孩的最平常的努力史、奋进史或者叫挣扎史。这里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粉饰之词,只是生活的原生态裹胁着真相,融化在作者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里,然后迅即化成了一种力量,蛊惑着读者被这份真相感染。至少我在这一份真相里觉得充满了写作冲动,因为我们都有过作者坦荡交出的真相里的人生面对与现实情境。在这份职场的实录中,作者最终让主人公触碰到了职场里最为致命的自尊的屏障,女代课教师因为身份,成了校长的指桑骂槐的对象,因为那一份尊严,她选择了离开,打造了职业困境的最司空见惯的模式范本。

在社会维度里,作者则用解剖刀一样的锋利,剖析着各色人等的心相面貌。那些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欲望炽焰、那种跃跃欲试的心灵放飞、那种现实人生里的无奈冲突,都被作者以她特有的调侃、冷静、厌弃的笔触绘声绘色地画影图形出来,很多精彩的描写,都让人哑然失笑,而这种失笑的原因,是作者那种敢于直面人生窘境与灵魂百态的勇毅精神。比如在《倾述者》这一作品里,描写了一对网聊者在见面之后的尴尬与失落,作者操持着上帝之笔,在网络时代甚嚣尘上的沉湎于聊天工具里放飞精神想象的男男女女的每一个微妙的心态里流连徜徉,把他们的枝枝节节、弯弯角角都荡然无存地烛照透视,留影下的是他们灵魂深处的活灵活现的嬗变轨迹。作者从来没有对这些人物手下留情,但也没有把他们描写成十恶不赦,因为这些人物,恰恰就是从你我他身上抽象出来的缩影与剪影,他们的蠢蠢欲动的表现,是一种正常,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异动。作者如实地绘出这样的一幅众生相,正是她坚守的对真相孜孜以求的准则而对社会领域的一种不容退让的出击。

而在家庭维度里,作者则以要言不烦与一地鸡毛合纵连横的笔触,展现了中国特色的以七大姑八大姨为外在层次的维系着丛生关系的血缘亲情体系。在这里复杂的称谓,构成了广博互联而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人情网与交际网,但这种网络同样充满着微妙的剑拔弩张的内在磨砺。我印象深刻的《镜像记》就是剪裁了一段亲情网络上的人际交往折射出的微妙波动。这个小说里其实蕴含着的内在信息非常丰富,但作者没有对家庭渊源作过多交待,但毫无疑问家族庞大的社会体系支撑了小说里前台的情节内容。作者在这一篇小说里,重点围绕“借钱”这一核心关键词,牵连出亲缘网络中的一段交往历史,小说里揭示出,在亲情网络中,有真心相助者,也有曲意敷衍者,作者在这种精选的交待片断中,透射出家族关系中种种虚情假意的真相,作者所表达的主题意旨,也在这种意在言外的白描叙述中得到了淋漓的彰显。

二、《尘埃里的花朵》里对真相的咬合力体现在对追索的宁缺勿滥上。

作者对真相的求索精神是昭然若揭的,也与她的写作追求是相合拍的。

但问题是,真相难寻,真相难找,如何面对捕捉真相时所产生的无能为力?

实际上,我们应该知道,看不清真相,也是一种真相。

世事苍茫,人心莫测,如何忖度世界的真相,是作者给予自己设立了一个难题。

而作者在《尘埃里的花朵》里破解真相难解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她的看不懂、弄不清陈述出来,从而使之成为另一种对真相的表述形式。

很多情况下,我们面对真相的时候,都采取的是一种不懂装懂、自欺欺人的方式,假装自己知道真相,其实,这种态度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这种形式支撑起来的真相,反而离真相更远。

可以说,现代文学的发展,根本无意于条分缕析真相的本来面目,那种上帝式视角与演义者全能口吻,已经日益在当代文学叙事文本里被疏远、隔离,我们更多地在当代先锋文学的文本里看到的是人心识力的匮乏、是不知因果的困顿、是真相扑朔迷离的迷障。

勇敢地说出我不懂,然后在这一前提下,继续向真相发起攻击,这正是《尘埃里的花朵》一书作者的志存高远处。

在作者的小说里,“不知道”、“不明白”这样的语词比比皆是。

比如在《随便生长》中,作者写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而作者对真相展开集束出击的最典型的一篇作品,是名为《刺探》的一篇小说。

这篇小说也是作者在序言中提及的一篇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对它的看重。

在这个小说里,真相的缺失,可以说是小说里的一个关键词。

在小说里,大量密集地存在着“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她永远不知道”等等喻示着真相缺位的话语。

之前,我曾经有幸读过作者所著的一部自传体性质的长篇小说的电子版,这一篇小说里的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经还与作者作过交流,建议她把这段内容抽取出来,另行写出一个独立成篇的作品。

现在我在作者的小说集里终于看到了这个作品。但是,有意思的是,作者在《刺探》里将叙述者换成了一个男性的视角,也就是作者长篇小说里的叙述者丈夫的视角,那部长篇小说里的“我”在《刺探》里成为一个被观察与提供刺激源的身份。

作者通过《刺探》,意图打探一个家庭里的父辈们,是如何演绎他们的在后辈眼中看来不可思议的青春往事的。

在《刺探》里,叙述者的妻子显然是一个对真相的孜孜以求的追索者,并因是故,叙述者被倒逼着进行了对上辈人情感秘史的探访,但是,他不是处处碰壁,就是得到了错误的信息,始终也没有找出当年的那些真相所在。

可以说这反映出真相揭秘之难,而这种对真相的秘而不宣的困境,竟然导致下一代之间的“百年孤独”一般的心灵对立,小说结尾,正是因为叙述者对真相无力解剖的弃守,导致了妻子的离去。小说里妻子道出她离去的原因:“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掏心的话。”

这就是真相的意义。

而同样,真相的缺失,显现出的是一种更为严峻的真相。

因此,真相宁缺勿滥。我们不需要虚假填充的真相,用童话般的修辞,装帧现实生活,制造处处通透、时时亮堂的虚饰意境。

没有真相的虚假填补,就相当于咬合不在一起的牙齿,它们相隔很远,隔着两层皮,这样的文学注定是昙花一现。而在真相缺失的情况下,作者补缀上面对真相可望不可即的困顿与迷茫,却让啮合的牙齿,有了交错的力道,紧紧地咬住了生活本身。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尘埃里的花朵》里,作者处处用真相反衬出的真相缺失,打造了她的文本的先锋性,同时,也体现出作者一直坚守着的创作基调,这就是我们在下面一节里提到的作者在写作上的诚意定调这一个环节。

三、《尘埃里的花朵》里对追索的咬合力体现在对文本的诚意定调上。

寻找真相的目的是什么?对于小说文本来说,是祛除虚饰,回归真实,这是对文字的节约,对空间的腾挪。

这正是真正的优秀的文学作品的可贵之处。

因为我们看过了太多的词不达意的虚伪,经识过花里胡哨的虚饰,语言表达出的真诚是文学作品能够依然吸引着我们的唯一的纯洁的领地。

在《尘埃里的花朵》一书中,作者追踪真相,同时直言真相的空白处,推举出另一种真相的缺失,两个方向的努力,挤压出的是作者一片对于真挚与诚实的淬炼,打造出的对于人生秘境的求解与追问。

在追寻真相的倒逼压力下,作者奉还的是自己真诚的文本叙事,从表象上看,作者揭示的是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人际关系中的尘埃迷蒙,还有灵魂深处的沉滓泛起,它们不一定是美的,因为真相从来没有肩负着塑造美丽的职能,但是作者在这一份对真相的不通融的追寻中,却反衬着作者内心里的那一片苛求人生洁净的强烈诉求。

这样,从作者的文本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剖析现实真相的时候,始终提拎着那高居生活之巅的审慎目光,抱着与生活真相绝决的不妥协的态度,最终凝聚成一种叙述者的内心的诚意的表达。

也就是说,作者在用文字重塑出生活的时候,也被自己创作的文字反塑着,从而形成了作者的强大的气场,飘荡在文字之上,令我们震慑与震撼。

这就是作者内心里的“花朵”的喻意。

这个花朵里有作者看到的那一份超越苦难的人生韧力。《厨工小张》中的那位打工女,在作者抽丝剥茧的描述中,呈现出的是一个并非完美的为生存而无所不为的女人,但是,作者对她的理解,让我们看到那些即使蒙尘也要顽强地活着的女人们,她们踩着那些致命的痛苦,而依然活得无怨无悔。

这个花朵里有作者感受到的那一份不曾屈服于生活常规的自尊意志。在《山月不知心底事》中,作者细致地描写了那一个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这个世界远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坏”的职场女性,因为不愿意丢失尊严去送礼,而无法分到一所安居乐业的住宅,在她的无奈中,我们可以感同身受着那一份对人生尊严的纯粹的执着情怀。

这个花朵里有作者对人生虚伪平庸的绝不妥协的厌倦与轻蔑。在《小镇浴室》这样的只能说是速写类的作品中,作者也不忘对真相的竭尽所能的榨取。小说里涉及到的客户的抠门、老板的势利,都在这样的一篇庸常人生的叙写作品里得到了凸显。

在作者的以真相打底的尘埃般的现实背景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焕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对生活的期待与期许,希望这一份人生的真诚,去压制真相给我们带来的丑陋的外观,让人生拥有理想的意义与光明的亮色。

这可以说是才是写作的真正价值所在,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们作为写作者,很多情况下,正是出于在现实中难以找寻那一份花朵的芬芳,才愿意用文字陪伴着自己去进入到一个可以让真相不再受到刁难与歧视的文学的空间,在这里,率性的真诚能够主宰着世界的流程,畅达的真挚可以没有屏蔽地释放自己对人生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是一种自我救赎,对自我渴求人生洁净存在与极致纯粹梦想的一种安慰剂。

这是与文学不舍不弃的劳动者的心理上的一种本能。

而这种本能反过来也慰藉着写作者的灵魂,让他或她感到一种快乐与滋润。这正是《尘埃里的花朵》作者在序言中所说的:一个写作者,“你是享受的,快乐的,温暖的,被文字带给你的感觉,浸润着。”

因为文字释放了自己的真实,确认着一个真实的自我,定调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抒写了一个真实的灵魂。郭苏华在《尘埃里的花朵》里袒现出的对真实的至极追求,告诉我们,文学的优劣的标准在哪里。

转自腾讯新闻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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