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志 苏轼的家族
图为眉山三苏祠雕像。(视觉中国/图)
苏东坡的祖父苏序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少时性格顽皮,读书不求甚解;成年后喜欢写诗且身手敏捷,诗作多达数千篇,是一位民间诗人:上自朝廷郡邑,下至乡间渔耕,皆能入诗。苏轼的两位伯父都高中进士,大伯父苏澹早亡,二伯父苏涣是第一位由眉山出仕的人。
可见眉山苏氏诗书传家,渊源深远。苏东坡的母亲程氏也出自眉山名门望族,外公程文应是眉山首富,舅舅程濬与伯父苏涣为同年进士。当年苏东坡父母的结合并非偶然,虽然当时苏家已经败落,与程家的财富地位颇不搭配,但苏氏家族从学问积累到精神气质,仍别于一般乡绅。苏程两家可谓世家联姻。
眉山的文人士大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修身于家,或为政于乡,都不肯走科举之路。唯有苏东坡的伯父苏涣勤奋问学,及第入仕,开一时一地之风气。继他之后,眉山出仕者多达数百人,苏氏家族也从此崛起,并由“三苏”发扬光大。史书上记录的苏洵是一个老来发奋、终成大器的典范,还被编入家喻户晓的《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可见苏洵虽然在科举上不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成功,但一直怀有著作心和为仕志。
作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杰出人物。他在衰落的家道中一直暗暗积蓄力量,未曾懈怠。他博学多闻,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结交一些重要的文化和官场人物,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而且势在必得。
苏洵与夫人程氏对苏轼和苏辙从小进行严格规范的培养教育,夫妇俩一个严肃刻板,一个慈祥温厚,但都是饱读诗书、深怀报国之心的人。他们深深地影响了苏轼兄弟的成长,对其世界观的形成、人生价值的取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轼兄弟立志远行,以入仕进身为最终目标,这其中当然有着儒学的强大规定力,是“学而优则仕”的必然取向。后来苏东坡在诗中回忆自己的家庭时,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
苏东坡在青少年时代,居然将一百二十卷、八十余万字的《汉书》手抄两遍,用功之深令人惊叹。他一生手抄《汉书》三遍,最后一遍是谪居黄州寂寞之期所为。关于努力治学,这只是许多记录中的一点而已,还有数不胜数的例子。比如晚年谪居海南,他在《夜梦》一诗中写到自己儿时读书不专,耽于嬉戏,突然被父师发现,梦醒之后竟惊慌如吞钩之鱼。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幼年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在天庆观读书三年。张易简收有学童百人,东坡和后来载入《仙鉴》的道士陈太初,是深受道长喜爱的两个学生。东坡被贬黄州时,陈太初在汉中羽化仙去,此事被其记在《陈太初尸解》一文中。天庆观的启蒙教育,使诗人自小蓄有玄志,为后来的世外思想打下基础。
世人一再强调的“童子功”,实际上来自天地人三者。苏轼的童年非同一般,家庭环境一派向上气象,既有强劲的入世进取之力,又能够放任自然,见识玄人。苏东坡曾经在《洞仙歌》一词自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这个老尼姑引起苏东坡的极大好奇,因为她自言随师父进入蜀主孟昶的宫中,叙说当年见闻。这在少年眼中,玄人与宫廷合二为一,散发出神秘的光晕,让他心旷神怡。
“三苏”作为历史上通用的一个称谓,将苏家三位杰出人物统而括之,似乎此等人品、才具和成就齐聚一家,这个现象本身就凸显了一个世所罕见的人文奇观“。三苏”文学成就巨大,父子三人同享文名,饮誉天下,与此类似者,历史上还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从这种奇迹中我们可以窥见什么秘密,还需要到个体中去寻觅。首先是老来成名的父亲苏洵,他比较起两个儿子,似乎有着一副冷苛的面容。他虽然兴趣广泛,但少一些幽默感,更为正统,是儒家传人的典范,治学、修身、出仕,继承了严格的诗书传统。他具有恒志,虽然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屡试不中,却丝毫没有减弱济世之心。他不仅将报国之志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而且更深入地贯彻到两个儿子身上,他们最终在“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超越了父亲,在仕途上官至三品甚至更高,且著作等身。当然在一些细部,比如个人志趣、性格特点、天赋高下等,兄弟二人仍有较大区别。他们共同点很多,不同处也非常多。
我们以最具有代表性的苏轼为例,做一个分析。从他身上仿佛可以看到苏洵的影子,如执拗、坚定和正统,如强烈的儒家情怀,更有辅佐君王的忠耿,似乎完全继承了苏洵;在其他方面,则又显出了一些不同:更幽默、更随性,把那种坚定和执拗的品性,发散到较长的生命过程中;当进入某个生活的局部,又显得松适散漫。他那么宽容,又那么偏执,时而激情滔滔,时而闲适松弛。
他像父亲一样欣悦美丽的山川,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能够于外物之中汲取灵感和乐趣。他的兴味几乎遍布一切事物:从“云烟湖寺”到“船阁荒村”,从“溪上青山”到“细草软沙”,从“岭上晴云”到“西轩月色”,举不胜举。他与绿竹相伴,与水鸟同眠,坚忍乐观,于悲苦中寻找自己的精神依托,在寂寞中驱赶沮丧,一生取悦于笔墨。他是一个善于在现实中做出妥协、做出建设,在为政生涯中大有作为,同时又是一个闲情自娱的大玩家。仅仅从记载中,我们还难以从父亲苏洵身上看到这一切。
我们再看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的苏辙。他们生长于同一片山水、同一个家庭,接受同样的教育和熏陶,但作为弟弟的苏辙却自有面貌。无论是从政为文还是其他,苏辙既不同于严格的父亲,又不类似复杂的东坡,他更像一个规范的官场人物、一个我们所能理解的诗人、文章高手。他在仕途发展方面要好于东坡,但在文采方面却不像兄长那样恣意飞扬,那样无边无际漫卷一切、涵盖一切。
苏东坡的才情,会让我们稍稍地忘掉其他二苏。苏东坡从“三苏”的笼统中走出来,走向我们,他的面部更清晰,特质更突出。他的步履时而缓慢,时而匆忙;他的神情一会儿舒展,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变得狡黠和暧昧。在“三苏”中,我们常常忽略另外两个,而更多地钟情于一个东坡。
子由小东坡三岁,视兄长为终生榜样,谨记父训,一生追随左右。他的命运一直为兄长所笼罩,这使他吃尽了苦头,也享尽了荣耀。一般人看来在从政、家庭、著述等诸多方面,苏辙都是一个模范人物,他爱家、爱友、爱君,兢兢业业,不像东坡那样常陷争议的漩涡,当然也缺少东坡那样的名气和华彩。
苏辙不像兄长一样多情多趣,勤于政务,寡欲清心,婚姻方面也是从一而终。或许是平稳健康的生活弥补和化解了仕途上的跌宕,他最终得以长寿,晚年隐居颍滨,筑室“遗老斋”,读书写作,默坐参禅。那时北宋的元祐大臣大多在迫害中郁郁而逝,所剩无几,苏辙却能够在世俗生活中安度。这在那个时代显示了其特异性,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格局。
苏洵之冷峻、严厉、激烈,在东坡身上大多得到了继承,只是在外部表现上有些不同而已。苏辙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兄长,似乎较为平和稳健,是一个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纳的政治人物。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东坡宦海风波的激烈颠簸,苏辙一生将会平稳许多。不仅是苏辙,即便是苏轼的子孙也无不为其裹挟,晚年流放岭外,一个孙子死在惠州:他们的人生也随东坡剧烈起伏。“三苏”之中,苏洵更像一位父亲,而东坡却不像一位兄长,若将苏辙和苏轼调换一下位置,我们会觉得更妥帖一些。作为一位小弟,子由如果像东坡那样顽皮嬉戏、多才幽默、不拘小节,也许更合情理,因为兄长应该更踏实、更稳重、更像父亲。但果真如此,东坡就不成其为东坡了。在私生活方面苏辙也更像父亲,没有纳妾,没有绯闻。对于命运和兄长,他都无可奈何,不知应该欣悦还是痛苦,只一味遵循父训,敬仰兄长,愿做一个跟随者陪伴身旁。
兄弟两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走入了浑茫莫测的旅程。他们在这段崎岖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身不由己,一生难得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在相互遥望。他们青年时代有过“夜雨对床”之约,命运却将两人远远地分开,于是就引出了彼此那么多的怀念和忆想,那么多的书信往来和诗文互答,也有了苏东坡的千古佳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古往今来温暖了多少世间人心。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血脉的力量,伦常的力量,传统文化的力量,感受到人间无处不在的温情暖意。他们相互激励支持,走完了辉煌而多舛的一生。
苏洵对于新党人物的变革充满了厌恶,对王安石等人的恶感直接影响了东坡和苏辙,这种影响是致命的。他们为政的立场以及他们的诗文,将三个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无愧于眉山这片丰腴的土地,最终化为她的符号,成为她的代表。他们大致有着共同的厄运、不幸和光荣。这父子三人又是互补的:风格的互补,思想的互补,矛盾和差异的统一。他们既已打上“三苏”的印记,许多时候也就难以剥离:人们面对苏东坡这样一条浩瀚的大河时,会想起另外两条河流。
他们不是支流,而是各自蜿蜒、时而会合时而分离的两条河流。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