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为何长寿?
中华文化为何长寿?
作者:余秋雨
中华文化长寿,是不争的事实。比长寿更重要的是,与人类其他古文化相比,它是唯一的长寿者。因为只有它,不中断地活到了今天。
唯一的长寿者——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就连一切不熟悉中华文明的人也无法否认的奇迹。
唯一的长寿者——这是一种横跨几千年的韧劲。不管承受何等风波依然健在,不管经历多少次“将亡”“濒死”依然重生,不存在任何侥幸和偶然,而是由时间锻铸成一种坚韧无比的必然。
唯一的长寿者——这是一个精彩不绝的盛典。在这个盛典中,挨个儿矗立着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大秦大汉、大唐大宋、大明大清,挨个儿矗立着一排排先哲、诗人、明君、贤臣、良将、神医、巧匠,挨个儿矗立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墨卷、名著、艺术……形成至高等级的文明长廊。
唯一的长寿者——仅仅这个事实,足以让这个民族的很多失意者、自卑者、忧郁者、绝望者在心底重燃火苗,下决心更好地活下去。对一般人来说,这个事实,更能隐隐地增添一份对生命的自我确认。
不错,中华文化也有很多弱点、盲点、污点,其中有一些还会让同胞痛心、国人愤恨,使他们一次次垂泪深夜、呐喊荒原。
从十九世纪开始,中华文化由于看不懂、赶不上新的世界格局,蒙受过很多失败和羞辱。但是,如果从更悠远、更广阔的眼光来看,那些人鄙视和嘲笑全人类唯一长寿的古文化,至少是轻薄的。
只要稍稍记起时间和空间的坐标,那些轻薄者也许会闭目自问,自己的鄙视和嘲笑所依凭的标准,起于何时,行于何时?但那时,中华文化已经承受过多少世代的磨炼,投入过多少血火深思?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一因:体量自觉。
中华文化的体量足够庞大。即便把美索不达米亚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等所有发祥地的面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中华文化的摇篮黄河流域。
不仅如此,中华文化的辽阔地域,从地形、地貌到气候、物产,都极为丰富,极多差异。永远山重水复,又永远柳暗花明。一旦踏入不同的领域,就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千多年前的地理学著作《禹贡》《山海经》已经表达了对于文化体量的认知,而后来的多数中国文化人,不管置身何等冷僻、狭小的所在,一开口也总是“天下兴亡”“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可谓气吞万里。
就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先秦时期,人口就有两千多万;西汉末年,六千万;唐朝,八千万;北宋,破亿;明代万历年间,达到两亿;清代道光年间,达到四亿……这中间,经常也会因战乱而人口锐减,但总的来说,中国一直可称之为“大山大海中的人山人海”。
正是这一层层的地域体量和人群体量,把长寿的希望许给了中华文化。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二因:自守自安。
地域体量、人群体量所转化成的巨大能量,本来极有可能变为睥睨世界的侵略力量。但是,中华文化没有作这种选择,这与文明的类型有关。
世界上各种文明由于地理、气候等宏观原因大体分成三大类型,即游牧文明、航海文明和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都非常伟大,却都具有一种天然的侵略性。
与它们相反,农耕文明要完成从春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复杂生产程序,必须聚族而居,固守热土。这就是由文明类型沉淀而成的“厚土意识”,成为中华文化的基本素质。
因为“厚土”,当然会为了水源、田亩或更大的土地支配权而常常发生战争;但是,也因为“厚土”,他们都不会长离故地,千里远征。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三因:力求统一。
中国历史上虽然也出现过不少分裂的集团和分裂的时期,但总会有一股强劲的伟力把江山拉回统一的版图。相比之下,统一的伟力是历史的主调,远远超过分裂的暴力。
当中华文化的“奠基性元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等著作都凭着统一的文字树立了文明准则,中华文化也就有了统一的终极法令。
文化是一个大概念,远不仅仅是文字。因此,秦始皇他们在统一文字的同时,还实行了一整套与统一相关的系统工程,例如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道路,甚至统一很多民风民俗。
尤其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又以九州一统的郡县制,取代了山头易立的分封制。这一切,看起来是一朝一帝的施政行为,其实是一种全方位的生态包围,让一切社会行为都很难脱离统一的安排,被韩非子称为“一匡天下”。
时间一长,“力求统一”变成了人人心底的深层文化,而正是这种深层文化,反过来保全了中华文化的整体不易溃散,得享长寿。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四因:惯于有序。
家庭秩序由血缘、辈分、长幼、排行、婚嫁逐一设定,非常清晰。从这种秩序所派生的礼仪、规矩,也人所共知。那么,有没有可能把家庭秩序放大、外移、扩散,成为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呢?
这种构想使儒家学者非常兴奋。他们本来已经为家庭的亲情伦理做了太多的文章,如果能够扩而大之,那就把“齐家”的计划直接推向“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目标了。
于是,一个以“私人空间秩序”比照“公共空间秩序”的工程启动了。这个工程的预想成果,可称为“家国同构”。
原来不让人感到亲切的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经由“家国同构”,获得了通俗化的体认,容易被接纳了。而且,由于家庭秩序、血亲秩序是坚韧的,明确的,可长期持续的,这也使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变得坚韧、明确,可续了。
千年未溃的中国秩序,就是这么存在的。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周易》这种企图把天地万物都纳入秩序的构想,既是中华文化立身的起点,又是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五因:简易思维。
中华文化一上来就抓住了命脉,随之也就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省俭,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了。中华文化的命脉就是“人文”,《周易》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周易》,就是以“简易”的方式研究“变易”和“不易”。但这种研究又不付之于抽象,而只是排列卜筮的概率,形成框架。这与其他文明的开山之作一比,显得非常精简和直接。
诸子百家之首老子的全部著作,只有那五千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在倡导“极简主义”。孔子的传世著作《论语》,是一段段简短、随兴、通俗的谈话。至于庄子,干脆是在写散文诗了。他以轻便而优美的寓言创作,不小心踏入了经典殿堂,受百世敬仰。
说到散文诗,不能不联想到《诗经》。那是地地道道的诗,而且多数是短诗,带着华北平原的波影和鸟鸣,居然也被尊之为“经”,成为中华文化的起点之一。
确实,在根子上,中华文化是简易的,轻快的,朦胧的,优美的。这种特点使它便于接受,便于传诵,便于延续。
大道至易至简,小道至密至繁,邪道至玄至晦。中华文化善择大道,故而轻松,故而得寿。
2013年10月18日下午,我应邀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发表演讲,讲题是中国文化的特殊生命力。
像往常一样,这天联合国大厦在召开很多会议,但许多会议大厅里听的人很少。但在这里,却是人头济济,这不是因为我的名字,而是因为我的讲题。
中华文化,是大家不太知道却又很想知道的内容。那么多人,听得那么专注,那么安静,那么迫切。他们带有很多疑问,等待着解答。
时至今日,我们的中华文化已经逃不过关注、跟踪、等待、追问......一代代解答,一代代倾听。过后,又要有新的解答,新的倾听。
不管到哪一代,中华文化,总在。
来源:央视一套
编辑:蔡怡敏、唐瑞联
责编:林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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