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正因本身的“空”,故可容纳万境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首《鹿柴》,仅二十字,让人进入亦虚亦实之境,其中的“不见”、“但闻”与“返景”、“复照”带你一步步走进有无之间,走入另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
我们知道,《鹿柴》出自王维《辋川集》,序言中交代得清楚:“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在自己的别业,王维和好友裴迪于二十处“游止”闲逛,并分别写下与景相应的绝句。因此《辋川集》收王维诗二十首,裴迪诗二十首。这便不禁让人产生分别之心,二位诗人哪位写得更好?或者各有怎样的特色?本期“周末读诗”,我们比照两诗人的同名诗,看他们面对相同景色,而折射出的不同内心。此种对比,更可见王维之秉性,时或可见其绝妙处。
撰文 | 三书
1
游止二十处
是游止,不是景点。
区别何在?景点是被设计的,供观看的。而游止,则可游可止,随心所遇。
《辋川集》中二十处游止,即唐代诗人王维与好友裴迪在辋川别业闲暇流连之处,二人于每处各赋五言绝句一首,玉成此集。王维在“序”中对诗集缘起简略带过,然对二十处游止之名称却不厌其详,逐一罗列:
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以山水风物命名,读之即起遐想。与其说人活在事物中,不如说人活在语言中。诗人海子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落梅街听起来是不是比三十五街更美?
王维与裴迪闲游辋川,不止二十处。然而这二十处,他们为之各赋诗一首,且正式编成诗集以志。王维后来将辋川别业绘制成巨幅山水壁画《辋川图》,除了“柳浪”,其余游止悉入画中。
今人读辋川诗,往往仅知王维,有意无意中使裴迪偏废。此固因王维名气如日中天,裴迪之诗虽称俊杰,然亦难放光彩。同游之时,王维四十岁出头,裴迪小他十五六岁,二人情同父子,互称道友。因年龄阅历相差悬殊,且世界观一僧一俗,对山水的体验自然有别。《辋川集》四十首诗,咏二十处游止,若能两两对照,自可互相映照,趣味更多。
王蒙(元)《辋川图卷》(局部)
2
居士与秀才
我们先读《斤竹岭》和《宫槐陌》,看看同样的风景在摩诘与秀才眼中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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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竹岭》
(王维)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
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裴迪)
明流纡且直,绿筱密复深。
一径通山路,行歌望旧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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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竹岭”之名,或典出南朝谢灵运诗《从斤竹涧越岭溪行》。顾名思义,此处是一座山岭,其上多竹。咏此岭必写竹。
王维写的是竹在水中的倒影。檀栾,秀美之貌,叠韵连绵,从听觉上传达出竹子的茂密感。《诗经•淇奥》写竹,“绿竹猗猗”、“绿竹青青”,亦用双声叠韵写其茂盛。秀美的竹子倒映在空曲,“空”字可谓王维最偏好的词,比如写得最多的“空山”。写竹的倒影,映在空曲。再写竹之青翠漾于涟漪。我们很难对此二句中的禅意视而不见,至少能敏感到这样的视角有点禅味。
裴迪写竹子就是山上的竹子。“明流纡且直”,清澈的溪流一会儿曲一会儿直。山上的绿竹“密复深”。没有多少深意,但却很生动,更容易让人想见斤竹岭的清溪与茂密的竹林。
二人接着都写山路。王维用了商山的典故,即以四皓隐居之地,暗示出斤竹岭的幽深,可通往连樵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裴迪的经验仍很现成,沿幽径入深山,一路放歌,不时回望旧岑。
两首诗各有各的好。如果我们也去过斤竹岭那样的地方,可能与裴迪的诗更起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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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槐陌》
(王维)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
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
(裴迪)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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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的内容看,宫槐陌是别业门口到欹湖的一条东西向的小路,路旁很多高大的槐树,人迹罕至。
先看王维的诗。“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路很窄,浓荫覆地,多生苔藓。多绿苔,一则写日光不到,二则写少有人行。应门者,即僮仆也。应门迎扫,以备山僧不速而至。沿宫槐陌时而来者,除了山僧,别无他人。王维平日在山中交往之人,大概也只有山僧。
裴迪则纯写宫槐陌的形态,扣住秋来山雨落叶满地。走在这条仄径上,山中的时光顿时孤寂和幽暗了。
如果用“深刻”来评判诗的高下,那么并不在思想或观念上,诗的深刻首先表现在语言与事物的关系上。以上两首诗二人写法类似,王维有长期修禅的生命体验,用事造意上有所不同,而并不见诗艺的高下之别。
石涛四季山水图(局部)
3
在水一方的神秘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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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垞》
(王维)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裴迪)
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
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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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船水上,即使去岸未远,回眺岸上景物,亦忽觉遥远,乃至恍如化境。佛法以六道轮回为此岸,以证悟涅槃为彼岸,此妙论亦取譬于水。“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台湾诗人周梦蝶在《摆渡船上》如是说。
王维诗中正是舟行水上的神秘体验。一叶轻舟,南垞而去,望北垞而觉“淼难即”。难即,并非真的难以抵达,实际上他们去了北垞并写了诗。“难即”是在湖上望去感觉上的遥远。“淼”,即水面茫茫辽阔之状。从语言效果上,南垞北垞,一南一北,已觉遥不可及。
三四句仍写水上如幻的感觉。“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亦非不能去。即便是相识的人家,哪怕是自己的家,此时身在广阔的湖面,眺望也会觉得遥远而有陌生之感。
裴迪诗中湖只是湖。他也用到“淼”,可见南垞湖面的确辽阔。把孤舟随意泊于湖岸,看落日余晖中清波之淼漫。信可乐也!然而此诗停留在对南垞的视觉印象,而无真正的生命洞察。
如果对比这两首《南垞》,或可说明什么是诗的“深刻”。显然,王维的诗更深刻,因为他甚至没有写景,而是以造化之笔,浑然天成地写出了他在湖上的生命体验。同在湖上观看,裴迪的“看”只是普通的看,而王维则属于一种“灵视”,他不仅看见了事物,还将事物之间的隐秘关系揭示了出来。王维的看是一种更古老的观看,触及了独特的生命之谜。
因此,王维的观看在诗中呈现的,不仅是水、北垞、湖岸以及岸上的人家等,而是所有这些包括观看者一起构成的存在。我们读这首诗也就不仅获得到此一游的风景画印象,而是看到与我们自身相关的生命镜像。
《王右丞集笺注》,作者: 王维,校注:赵殿成,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年
4
瞬间的狂喜
再读《欹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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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欹湖》
(王维)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裴迪)
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
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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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的前二句,且不去管“夫君”是谁,吹箫和日暮,一起为了美丽。画龙点睛在后二句:“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瞬间狂喜,被幸福的闪电击中。这种幸福并非世俗所谓的“幸福”,而是存在的幸福,诗的幸福。诗人凭直觉用语言将这瞬间的幸福用形象呈现出来。
如果说集中的《孟城坳》是诗人在辋川与时间的相遇,那么在欹湖则可以视为与空间的相遇。和时间一样,空间也是有生命的。而在狂喜的一瞬,时间停止,融入空间,仿佛永恒。
裴迪的诗前二句也写湖上风光,后二句亦有力,亦潇洒。诗法节奏与王维略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和王维一样,也经历到瞬间的幸福,二人境界皆可通神。
如果非要比较,王维写在湖上回首看山,则比裴迪写湖则只是湖,就会显出王维此诗更加意味深远。山和水互为映照,例如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山水诗,诗中大多一山一水交替而写,山中看水,水上看山。
石涛山水图(局部)
5
空以纳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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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柴》
(王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裴迪)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
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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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柴》一诗,二人都写山与深林。裴迪见到的是“寒山”,王维见到的永远是“空山”。即使《欹湖》回首所见,也并非青山,而是“山青”。
裴迪的山是凄冷的,他们是独往客。王维的空山虽不见人,但听到人语响。“响”,回声也。在空山中听见人语的回声,亦真亦幻。因此,他们二人所见的实则并不是同一座山。裴迪的寒山就是寒山,写得板实;王维的空山却不是空山,亦实亦虚。
同样是深林,同样幽僻。裴迪抓住的印象是鹿留下的脚印,王维捕捉的则是青苔上阳光的返照。裴迪同样失之于实,而王维则与前二句的声响对应,写出了光影的流动。如此王维诗中的世界更妙,声色光影,虚虚实实,圆满空灵臻于禅境。
王维的诗大多有“禅”的观照,这与他多年的佛法修行是分不开的。他不但深谙佛理,且长期坚持严格正统的实修,并常与高僧及居士一起辩经禅诵。虽然天赋极高,他留下的诗作却仅400多首,这也或许和禅的“不立文字”有关。他潜心精进的是修行。在绘制《网传图》时,他写诗感慨:“老来懒赋诗, 惟有老相随。宿世谬词客, 前身应画师。”他说自己错误地成了诗人,他的前世应是画师,所以这一世仍爱画画。
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专门用一本书讲王维《鹿柴》的翻译,书名为《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其中讨论了十九个不同的外文译本。姑且不论译本的得失,不论中国古典诗能否被翻译,单凭一首诗就有如此多的译本,即可看出这首诗的伟大。只有伟大的诗才经得起种种变形,《鹿柴》正因本身的“空”,故以纳万境。
八大山人山水图。
6
何必有一个地方叫“辋川”
试想《鹿柴》中的空山和深林,何处无之?何必非得在辋川?!王维与裴迪游止的二十处地方,那些湖,竹岭,小径,山谷,又何处无之?天下奇山异水甚多,比辋川风景更佳的所在,正不知有多少呢。何况从《辋川集》也看不出地方特色,更何况二人多咏怀抱不著刻画,又何况唐代与今天山川地理气候人文变迁不啻沧海桑田,若必泥于陕西蓝田县那个叫“辋川”的地方,又岂非刻舟求剑?恐怕亦如《西湖梦寻》的作者张岱,因多年思念西湖而故地重游,结果发现西湖早已面目全非,于是急急逃走,反不如保梦中之西湖。吾等若亲赴其地按图索骥,恐怕也要慌忙逃离,反不如保《辋川集》中之胜地呢。
法国象征主义的“纯诗”理论,有一个重要观点,即人是用语言爱上一个事物的。这个事物在语言中,可以是精致的,也可以是朦胧而魔幻的。而我们生存最好的体验,可能也并非对真实的认识,而是文学化的感受。比如梧桐在《庄子》中是凤凰唯一愿意栖息的树,所谓“非梧桐不止”,实际的梧桐树长在北方普通人家的庭院,样子一点儿也不神圣。比如蔷薇,比如西施,比如很多很多事物,文学中的他们永远最美。
诗歌作为对生存经验的提纯,乃是更高级的现实。对于诗人和读诗的我们,诗首先是一种生命的审美,呈现生命的洞察,触及生命的秘密。比起世俗景观,诗才是我们更本质的存在。
以动作呈现人物心理,与其说是一种写作技巧,不如说是目击道存的直觉。诗就是见证。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诗经》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用心体会,皆能与这些诗互相印证。而经典好诗在表达上,极为质朴简洁,浑然天成,如迎面吹来一阵风,我们的心立刻被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