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礼仪中,从祭祀到丧葬,蚕丝文化蕴含的敬畏人生观
作为一种织物的原材料,蚕丝为众多人所熟知。古时,权贵穿用丝作成的绫罗绸缎,而平民只能穿布衣,可见丝织品是上层社会的身份象征。当然,随着技术的进步,如今人人都用得起丝织品,是生活中常见的物品。而让人最感兴趣的是,在古人眼里它扮演着一个高大上的角色。
那丝织品除了日常生活里的穿和用,能有什么样的高尚用途呢?
图|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素纱襌衣,用来套在色彩艳丽的丝绵袍外
丝织品,是蚕吐丝而成的,所以要讲丝,必然要先讲蚕。早在六七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开始养蚕、制丝。他们在接触蚕茧的过程中,观察到了蚕由卵变虫,吐丝结茧,最后破茧化蛾,循环往复的独特生命历程。这种静与动之间的转化,使人们联想到当时最为重大的问题——天地、生死。
在人类的蒙昧时代,一条小虫历经风雨,然后吐丝结茧,当人们以为它就只有死去的时候,却又忽然破茧而出,变成了另外一种带有翅膀的美丽虫子,这样的蜕变是多么地令人惊叹。因此蜕变的蚕就被古人认为是一种象征永生、不朽,甚至重生的灵物,能够使人的灵魂获得重生。而蛹的化蛾飞翔就是人们所追想的死后灵魂的飞升,《博物志》写道,“蛹,一名魂”,表达的就是这层意思。这种生命的思考自然又与天地相关,“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察示地也”,显然道家也认同这种想法。
图|蚕茧
既然蚕是一种通灵之物,是人沟通神鬼的媒介。那么基于类比的思维,由蚕所吐出来的丝必然也会被古人认为是一种神圣的物品,同样具有沟通人与神、人与神的巫术功能,从而被引入到巫术宗教中。
而礼是在巫术宗教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礼的萌芽、形成阶段,礼具有浓厚的巫术色彩,因而用在礼仪中的丝织品也被赋予了巫术特性。由此丝织品被先民作为奉献给鬼神的重要祭品,被用作人与鬼神沟通的媒介,用来包裹死者的尸体。夏商时期,礼渐趋成熟,但仍存在较为浓厚的宗教性。因此,丝织品主要被运用在祭祀和丧葬礼仪中,以表达先人对自然、生命、神灵的敬畏之心。
图|《历代帝王图》中孙权穿着丝织祭服的形象
一、在祭祀礼仪中,丝织品作为祭品兼媒介,取悦鬼神
所谓祭祀,简要来说,就是用礼物向神灵祈祷、致敬,以取得它们的庇佑,消灾获福。而祭祀的对象,包括有功德于民的人鬼,为人民提供滋养环境和物质生活基础的天地、星辰、社稷、山川等自然神灵,报答生养之恩的祖先神灵。运用在礼仪中的丝织品,所表现出的主要功能就是作为祭品奉献给鬼神,同时兼有沟通鬼神的媒介作用。
夏商时期,古人就已经开始把丝织品作为奉献给鬼神灵的祭品。《管子·轻重戊》中就有关于将丝织品作为祭品的记载, “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马,以为民利,而天下化之”。在安阳后岗的殷商乙、辛时代的圆形祭祀坑中,发现成束堆放的丝麻,还有一段长4cm的两股丝绳,这是丝织品作为祭品的最好证明。
图|后冈祭祀坑发现了烧焦的丝麻织物
图|用于祭祀的帛书
由于祭祀的目的是祈求神灵祖先的庇护,所以祭祀者会通过语言、文字或图画的方式告知神灵关于自己的愿望。反应到祭祀礼仪中,就是将祷告祝词记录在丝织品上,或埋入地下或以火焚烧,因为丝织品通神的功能,能将祭祀者的心愿传递给祖先、神灵。在侯马盟誓遗址中的一些空坑中,就发现了有掩埋的帛书遗迹,帛书里面记载了盟誓之后告天地神灵的内容。
另外,在后冈圆形祭祀坑中发掘出土的一件青铜鼎的口沿部分,发现有丝织品残迹,一件戈的援上也有丝织品残片。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铜铃、铜牌上也发现有丝织物包裹的痕迹。可见,早期的时候,人们用丝织品包裹青铜等礼器的目的,不是因为青铜器需要丝织物的保护,而是因为丝织品可以作为一种媒介,将这些礼器传递给鬼神。古人希望将祭品奉献给鬼神后,能够取悦鬼神,从而得到庇护。
图|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铜牌
二、在丧葬礼仪中,借助丝织品,让逝者破茧重生、羽化飞升
由于丝织品能通鬼神,所以古人将其用于丧葬礼仪中,一方面是希望逝者能够借助丝织品破茧重生,另一方面是借助丝织品通神的功能引导逝者飞升。
1、丝织物被赋予帮助逝者破茧重生的意义
既然把蚕茧与死联想起来,那么自然会在丧葬礼仪中也会体现这种观念。他们把蚕蛹化蛾的过程寓意为死者灵魂升天的过程,认为人死后灵魂是有去处的。人们认识到蚕茧是蛹羽化的基础,那么作茧自缚就是灵魂升天的必备条件。较为直接的表现就是,人们直接用丝织物把死者包裹起来,相当于做了一个人工的蚕茧,能帮助死后的灵魂升天。这种观念从早期人们对死后尸服及葬俗的制度可以看得出来。
图|尸体包裹复原图
图|瓮棺葬
在河南省荥阳市青台村仰韶文化的瓮棺葬中,人们将丝织品用来包裹夭折婴儿的尸体,并在瓮中留孔。将去世的儿童全身用丝织品包裹,是对蚕茧的模拟,而带孔的瓮棺则是对蚕蛹破茧羽化而出的联想。古人认为采用这种方式,是希望婴儿能像蚕茧一样破蛹羽化而得以飞升。
即便是保留至今的民风民俗中依然可以见到。在杭嘉湖地区的丧葬仪式中,人们会运用到茧丝。这里的老人过世举行葬礼穿毕寿衣后,要由两位老妇人把12个绵兜依次从头拉到脚,边拉边唱歌谣。扯绵兜就是用手工把蚕茧剥开,把里面的蚕蛹取出来,然后再将蚕茧用手拉扯开来。丧葬中扯绵茧习俗的深层用意就是用丝绵覆盖和包裹死者,意在祝愿死者像蚕那样早日死而复生。
图|杭嘉湖地区的扯绵茧习俗
2、画有墓主人形象的帛画,希冀用以引导逝者飞升
帛是早期丝织物的通称,也是当时绘画的载体。因为丝织品可以作为传递的媒介,古人便想借助外物让死后的灵魂可以升天。所以,人们便在帛上画墓主人飞升的形象,希望可以借助帛画引魂升天。这种画有墓主人形象的帛画,又被叫做旌幡画。
在夏殷时期的丧葬礼仪中,就已经有了设旌幡的制度。在为逝者送葬时,由其亲人举着走在前面,与棺柩一起送入墓室,最后将它放在棺盖上,象征墓主人的灵魂会沿着画上图示升入仙界。
图|左边是《人物龙凤帛画》,右边是《人物御龙帛画》
1949年长沙战国中期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帛画》里,画了一凤一龙引导女主人灵魂升天的情景。1973年长沙市子弹库战国中期1号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里,则画了男主人乘龙飞升的场面。而在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中,对于墓主人飞升的景象则绘制的更为细致。
在这些帛画里,除了墓主人的形象外,其他所描绘的图像如龙、凤、仙鹤等形象,也都有可以让人羽化飞升的寓意在里面。可见,古人对于死亡的理解,也体现了他们对永生的追求。
图|T形帛画
图|T形帛画中的墓主人形象
三、蚕丝文化中的敬畏人生观
蚕的生命短暂,却可以吐丝结茧,进而织出绚丽的丝绸。面对这样的小小生灵,古人满怀敬畏。于是将其请上神坛,施以顶礼膜拜。面对蚕一生的循环往复,古人对天地、生死等重大问题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与深邃的思考。
像了解蚕的生命轮回一样,先哲从自然界中获得了对生命的哲学认识。如《荀子·大略》中子贡说道, “大哉,死乎! 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子贡对人生抱着积极的态度,就像颜青山说的那样,只有活着时完成了人生使命,死亡才是有意义的。宋儒张载则说,“存,吾顺事; 没,吾宁也”。他把生死看得极其平静,万物不过一气,人死就如气散,回归自然而已。小小蚕儿给人以启迪,万事万物教人深思。人们对生命的自发膜拜与理性认识,产生了终极关怀生命的哲学文化。
中国传统生死观,是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人的生死智慧中蕴涵着对当代社会具有启示作用的内容,对此我们要理性地对待。
我们知道,生命是由两大部分构成,一为生,二为死。现实中的人往往只关注当下,而忽略了人生的终点——死亡。其实,适当地思考死亡的问题,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死”所具有的特殊价值。实际上,在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物质财富的今天,思索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面对死亡,我们可以摆脱世俗功利、个人物欲的局限,看淡恩怨、悲观、离合等世俗的痛苦,充盈匮乏的精神世界,对于未来的生活有更好地规划。
在传统的蚕丝文化里,古人创设出一套独特的死亡观念,对于生命,他们满怀敬畏之心。就好比这次的抗疫,古人说“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一个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为人处世就可能变得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甚至贪得无厌,最终自食恶果,祸害他人。只有常存敬畏之心,才会时刻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就会更自觉地严格要求自己,保持正确人生航向,堂堂正正为人,踏踏实实做事。
总结:
原始时期的先民们,早就对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观察着蚕,从卵到蛹最终破茧化蛾飞翔的生态变化,把它与人的生死、天地的沟通联系起来。于是,蚕成了通天的引路神。与此同时,人们认为蚕茧是羽化的基础,开始了对茧丝的利用。早期丝织品的利用并非为了经济的日常服务,而是出于对天地生死的联想,沟通鬼神。有着特殊含义的丝织品,被应用于祭祀、丧葬礼仪。
随着科学思想的普及,我们知道古人的观念有很大的局限性,关于丝织品的礼仪习俗也逐渐在退出了我们的生活,但古人留给我们的启迪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对于生活,我们要常存敬畏之心,敬畏自然、敬畏生命。
参考文献:
《中国礼仪文化》
《中国传统人生哲学》
《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
《中国丝绸科技艺术七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