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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老北京,凋零的四合院

2020-05-20

这是电视人2020年特稿策划的第8

作品系2018级学生【新闻写作——特稿】课程作业

全文共4160

一起透过拆迁工地的飞扬尘土

看画中的老北京四合院

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一桶油漆,一个“拆”字。

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地产升值与高房价,拆迁补助与新楼房。

这是一件理由充分的事情。

城市化、房产金融、土地财政……

这是一件令人叹惋的事情。

在他看来。

郑希成,出生于1938年1月,家住在北京市东城区东直门北新桥九道湾的胡同里,原是北京象牙雕刻厂一名工艺美术师,退休后一直在家休养。

2001年起,郑希成开始致力于北京胡同的保护、记录,并用画笔记录下那些曾经充满生命力,却即将消失的民居院落。他通过实地调查,根据历史照片或图像,尽量恢复院落和建筑物的原来风貌。郑先生曾亲眼目睹过野蛮拆迁的惨况,他不会忘记这些历史场面,但他却理智地采取怨而不愠的方式,在画稿中主要表现北京历史风貌之美。

“嘿!”

郑希成双唇一闭,一口气顶在胸腹,用双手费力地把自己向上推起,又把自己佝偻的后背高高地弓起来,头深深地向前探着,以便他能靠着向前的惯性拽起自己,身后的椅子有些被他的大动作“喝退”,发出“嘎吱嘎吱”痛苦的响声。“嘶”一声吐气,宣誓了站立的成功。他右手抓住椅子,瘦小的身躯以此为轴,缓慢扭转着向前挪步,一两步后便伸出手去勾一米外的画筒,又按照原路,挪着、转着、喘着退回原来的位置,扶着桌面顿了一顿,将自己坠下去,太师椅又是“吱嘎”一声响。

“这是小凤仙。”

有些落灰的画筒被拉开,卷在一起的作品被掏出,固定的皮筋被摘下,他熟练地摩挲着自画卷,审视曾经做过的记号,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自己的作品。

“这是李叔同。”

“这张书里印过,已经有了。”

颤抖的手和粗糙的纸张不断摩擦,在宁静的小屋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连续的一段动作让他的气息不太平稳,他的喘息吹动着屋里温暖的空气,褐红色棉服的拉链上方敞开着,在他瘦小的胸膛上微微地起伏。

他摩挲了一下右臂湛蓝色有网格纹路覆盖的套袖,探出自己粗糙的左手去够桌角的纸镇,“唰啦啦”是纸镇从画卷上不情愿地划动的声音,传入耳朵的时候也把纸面上的文墨气翻腾起来,涌进鼻腔。

郑希成徐徐展开画卷

尘土里的北京城

“我做这个最开始是大概2001年。”

画北京城四合院的想法在郑希成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但是每次都没能落实,最终让画四合院这个愿景落成的,是不合理的拆迁方式。“当时正赶上我生病,身体不好,开发商那帮拆迁的人拆得厉害,为了赶人走,先是拿竹竿子把四合院的棚顶捅漏,让你没办法继续住下去,再就是‘突……突……’的拖拉机,横着推一下,竖着推一下,一个好好的四合院被推得乱七八糟,一拆又是一条街,一整排。”郑希成说着,左右摇晃着身子,以示拖拉机的劲头之大,为了让语言直观,他弯下拱起的腰,从并不灵活的脚旁,抽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上有些新落的灰尘,在持起的过程中不断被他颤抖的双手抖落。

“这是北新桥,当时就东直门这一片,好多的好院子都被毁了。”伏在地图上的手止住了颤抖,但是他却有些动容,郑希成回想到当时大片大片的废墟出现在北京城里,总有一天是要推到自己家的,后来果真开发商找到他家,可是经过和孩子们的一番计算,拆迁的补偿没有办法维持生活质量,甚至连郊区的房子都买不起,于是终日和四周的邻居浸泡在焦虑的气氛里。直到有一天,有朋友给郑希成送来一篇《南方周末》上登的华新民的文章,才让他动了兼顾“小我”,也服务“大我”的念头。

“华新民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能为保护北京胡同文化这么奔波,我作为一个老北京人更得做点事啊,我就给华新民写了一封信,说我也想投入到这里”,郑希成说,“因为我没能上三四年级,所以文章也写不了,很多人照相,画画,有照局部,照鸟瞰,也有画细节的,我最终决定我就是要画整体,我得走进去,和人交流,感受他们的风俗文化,这样才能有最直观的感受。”从那开始,郑希成与“现代化”长跑的比赛便开始了。

至今,在82岁郑希成的世界里,绘画和家庭,两者几乎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我睡得比较晚,起床了就开始画画,并不着急,一点一点画,也并没有人催我”,这样的生活状态看似单调,但是郑希成却惬意于这样的日子里:“我经常画着画着,觉得一切都从脑子里显现出来了,这些院子呀就在我眼前立体起来……我对这些印象太深了。”

静谧或喧哗,冷清或热闹,郑希成脑海里的北京已经变了模样,霓虹灯和汽笛声把他紧紧地压迫在九道湾西巷的一个拐弯处,近几年来拆迁改建里叵测的人心更是让他看不清“城市建设”的名目,一层层来自社会的压迫感让他难以对时代做出积极地回应,即使如此他仍然说:“我虽然能做的很少,但是不能不做。”

他不再是曾经的小伙子了。

“我老了,走不动了,出不去了。”

“最后”的四合院——西河沿街222号

展开包含着前门西河沿街222号院的画卷,几座结构立体、画面工整的四合院、气势恢弘的正乙堂,一群形形色色、各具神态的小人也跃然纸上,在长卷的尽头,是他独有的字体写的标题——“前门西河沿街222号”。郑希成的手指沿着画面中清晰可见的廊道向前摩挲着。

郑希成对自己画的每一幅画都历历在目

222号更是对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

“珠市当正阳门之冲,前后左右计二里,皆殿商巨贾,设市开廛。凡金银珠宝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恒日暮不休。”乾嘉时俞清源在《春明丛谈》中描绘出前门大街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盛况。据郑希成介绍,闻名遐迩的大栅栏、八大胡同、纪晓岚故居、琉璃厂都坐落于前门地区,原来的西河沿街也是一条繁荣的大街,224号还是是著名医师马应龙的住宅。

但是700多年历史沧桑,前门商业区内的老字号几经沉浮,已经老态龙钟。 2003年,北京市政府批准了《前门地区修缮整治总体规划方案》按照规划,前门步行街将于2008年建成。但是在此之后,无数的老房子都“流离失所”。

据北京晚报2009年1月7日《法制周刊》“说案”栏目和2009年1月21日《中国文物报》《北京西河沿街222号四合院拆迁引发“民告官”》一文记载:西河沿街222号院是一座拥有文保价值的四合院,主人林子扬是一位留洋的医生,这座四合院也是他的祖宅,被北京宣武区建委列入拆迁范围,2007年北京宣武区市政管委会用一纸诉状将未搬迁出前门西河沿街222号四合院的郭姓居民告上了法庭,请法庭以法律的力量督促其搬迁,并赔偿违约金约28000元;而此四合院主人以文物局和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的文物保护书为盾牌,拒绝搬迁。始于2006年5月的这场拆迁,历经一年的时间后,还迟迟不能落幕。僵持一段时间后,户主将宣武区建委告上法院,请求撤销该建委核发的拆迁许可证,并获得成功。

这场官司,旷日持久,作为第一场古建筑拆迁保护“民告官”并且成功的案子,它在京城各界影响巨大,数十家媒体进行了全程跟踪报导。因为郑希成的书《京城民居宅院:郑希成钢笔白描画集》中对此大院有收录,书籍的前言后记也被一些法律咨询网站收编至此案的相关资料中。

跟着自己的记忆游览了一遍曾经的西河沿街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这个院子只有这里(指222号)留下来了,其他的都拆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喜色。

“留下来了。”

“小瘸腿”追求文明的历程

郑希成的眼里,四合院的留存是有着重大意义的,十九年串四合院的过程中,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号,“我的这些资料很多都是朋友给的,这些朋友有设计院的,房管局的,我得到了好多朋友的支持,社区里还有好多人给我小的铅笔头、橡皮、刀,还跟我说‘给你!这是我对你的支持!’,有的人非常积极带我到他们熟悉的院子里四处转,跟我说‘瞧吧!快瞧吧!快画吧!’‘快画!不画明天就更没了!’”说到这里,郑希成笑了,笑容溢出到眼角深深的皱纹里。

咧开的嘴角让他呼吸有些不均匀,他顿了顿,“也有人是不配合的,西城区那面有一个乾隆的宅院,我在里面观察拍摄的时候,就有一位老太太赶我走,不让我拍,我当时说:‘我就拍拍,我想把它画出来,留给后人看’,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什么给后人看,给我们现在北京人看都没人看了,你能保护的了吗?’还说:‘华新民来了都没能保护的了,你根本做不到!’”他歪了歪头,表现出无奈的神色,“但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她是被伤了心了。”

十九年,没有家庭积极的态度,郑希成远撑不到现在,陪伴郑希成大半生的老伴坐在他的旁边,看他面对采访表露出平常不易有的情绪,心里不忍,却也对他能敞开心扉由衷的高兴,私下里偷偷和记者说:“难得他讲这么多,十九年里理解他的人不多,他那时候骑的是自行车,后来是电动车,后来电动车也骑不了了,只能骑残疾人的三轮车,没少挂了碰了的……”

老伴儿对他每个吃亏遭罪的地方心心念念,对于郑希成来说,那都只是追求文明道路上的小打小闹,不求利益、不畏人言才是他想坚持的初心。即使是后期成堆的作品出了书,给了三万元稿费,十九年的心血被这样买断,郑希成也并不觉得可惜,“很多人劝我拿毛笔画,后期能赚一大笔钱,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保护性质的记录,并不是拿收藏的眼光看,有的人把作品当文物收藏品卖给出版社,开价很高,但是这个钱……我做不到,就算拿到手里,我心里过意不去。”郑希成抬起右手挠了挠脸侧,又遮住了照向右边脸颊的光芒,他好像故意躲避热闹的太阳,想把自己埋在枯干的手里,“我基本上不出门了,腿脚不行了,也不愿看见(外面)。”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沉浸在一个非利益至上的文明的社会中,在自己的思想楼阁中独自为现代文明的罪恶忏悔。

“我常说洪山文化,一块小玉一款文物,其实这些都是在文化里面包着的,文化没有贵贱,中国的民居文化也是一种珍贵的文化,全国各地的民居文化都应该收集起来,房子的形象或者这段历史,从原来的穴居,然后到现在四合院文化,从北京到云南都不一样,你坐着火车一走,走着走着就变了,到了河北就是平房,到了河南就是草房,到了湖南湖北就是那种大木棚子,到了安徽,诶呦!安徽的民居文化可漂亮了,再往南,广东是广东的小阁楼,再到云南、东北、西北等等,晋陕文化,再往西,窑洞文化,这就是咱们中国民居文化很多很多,多少种都应该收集起来,但是挺惨的,没等收集呢,都没了。”在郑希成眼里,我们对于中国的民居文化保护得并不够,即使是有制度支持,落实到民众时也有很多漏洞和缺陷。

十九年来他画的院子不少,但是保护下来的却不多,这就是追求利益和经济对于人心的腐化。为了与现今人们的贪欲作比较,他常常提到在解放之前,“一点文明都没有”,无论是自己小瘸腿受欺负,还是鱼龙混杂的各路集市,“这个社会就是包含那么多人的丑恶灵魂,我画了这样一个丑恶的画面(指前门附近),但是李叔同在后边自己练剑,后边河边有一小板子,人在那里修行,当时我就在想这么混乱的环境里,李叔同能院子门一关,自己走自己的佛道的路、文明的路,普通人坐在小木板上静坐着也可以修行。”但是文明飞速进步的今天,人心却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再要说下去,他却噎住了,摆摆手。

“不讲了,算了。”

郑希成梦里的老北京:善良、文明、古色古香

当被问到是否对自己的成果满意时,郑希成先是有些轻笑,又紧摇了摇头,手也不住地摇摆,“不能说满意,不能……不能……还差很多……很多”,接着短暂的宁静后,他看向记者嘴唇微微颤抖:

“痛苦。”

他再次噎住了,手不住地颤抖,指着空气。

“你……你,你没从这里出来,没来及(记录)就一片一片地(消失了)。”

悲伤的气氛开始弥漫,屋子里的电暖气蒸发着体内的开水,发出“滋滋”的声音,与悲伤带来的宁静显得格格不入。等心情有些沉淀,郑希成用右手抓了抓分不清胡子还是鬓角的脸侧,但是无论如何上面的毛发都太稀疏了,“你知道小江胡同吗?我小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做买卖的事,这里做的就是大买卖!”他的神色张扬了起来,说到“大”还挥了挥颤抖的右手。

“但是大买卖……”

他紧盯着记者,语气突然疲惫起来,眼皮上的皱纹和眼睛里的血丝重合到了一起,嘴角跟手一样颤抖。

“……”

“没了。”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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