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猫和书再宝贝不过
上一篇《村上春树:猫和书是朋友啊》最后一句写道:“这次只说了书,猫留给下次说可好?”这半是客套,半是文章本身的需要,文章需要这样一个结尾,并非许诺。估计读者也没有哪位当真。然而编辑当真了,追问下次何时。问得我始而困惑,继而欣喜:人间果有真情在!于是拧亮台灯,欣然命笔。
是的,村上喜欢猫。是不是真的“铲屎”无由得知,但喜欢猫则千真万确。不,且慢,村上扔过猫!不信?喏,去年,日本老字号综合杂志《文艺春秋》5月号刊出村上春树长篇文章《弃猫——谈父亲的时候我所谈的》。文章一开始就坦白说,20世纪50年代,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扔过一只猫。不是小猫,是一只相当大的母猫,和父亲一起扔到海边的。他父亲骑着自行车,前面驮他,后面驮着装猫的盒子,离家往海边骑去。到海边,把装猫的盒子放进防风林,说罢“沙扬那拉”(再见),两人头也没回,跨上自行车一溜烟离开。不料,到家一开门,刚才扔的那只猫“喵”一声笑眯眯迎出门来。原来,猫抢在两人前头跑回家中。两公里的路,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呢?比自行车还快!这么着,不忍心再扔了,让猫留了下来。“家里总是有猫。”村上接着写道,“我想我们和那些猫相处得很好。猫们始终是我极要好的朋友。我无兄无弟,猫和书是我再宝贝不过的伙伴。”文章配了一张照片:8岁的村上抱着猫坐在自家院子里。一只灰白色的长耳猫,不很大,给村上双手掐着脖子搂在胸前,似乎有些透不过气。
村上和猫
因为喜欢,甚至上大学住宿舍时村上还自己养过一只猫。后来他写了一本名叫《旋涡猫的找法》的随笔集,里面说某日晚间走路时有一只猫“喵喵”跟在后头,一直跟进宿舍。“褐色虎纹猫,毛长长的,两腮毛茸茸活像连鬓胡,十分可爱。性格相当倔强,但跟我甚是情投意合,从那以后‘两人’生活了很长时间。”唯一的问题是,村上当时很穷。按他自己的说法,一个月当中身无分文的状态一般要持续一个星期之久。主人都吃了这顿没下顿,猫哪里会有吃的呢!于是村上向班上的女生求援。“我若说自己因为没钱正饥肠辘辘,对方必定不理我:‘活该!那是你自作自受。’而若说没钱了家里的猫什么吃的也没有,则多数都会予以同情,说一声‘没办法啊’,借一点钱给我。反正如此这般,猫和主人都穷困潦倒、忍饥挨饿,有时猫和人还争先恐后地抢夺仅有的一丁点食物。”
婚后也养猫,也穷得一塌糊涂。“不是我瞎说,过去我相当穷来着。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地活着。连火炉也没有,寒冷的夜晚抱着猫取暖。猫也冷,紧紧贴在人身上不动——颇有些同舟共济的意味。”(《村上朝日堂嗨嗬!》)这点在2001年他应我的要求写给中国读者的信中也得到了确认:“还是大学生时结的婚。那以来一直劳作,整日忙于生计,几乎没有写字。借钱经营一家小店,用以维持生活。也没什么野心,说起高兴事,无非每天听听音乐、空闲时看喜欢看的书罢了。我,妻,加一只猫,‘三人’一起心平气和地度日。”喏,婚前“两人”生活,婚后“三人”度日——在村上眼里、心里,猫简直不再是猫,而是和自己、和夫人平起平坐的家庭成员、家人。这也再次表明音乐、书、猫在他生活中的作用。
对了,村上还专门写过一只有奇怪习惯的名叫缪斯的猫。什么习惯呢?阵痛产崽时必让村上握住爪子。“每次阵痛来临要生的时候就‘喵喵’叫着懒洋洋歪在我怀里。以仿佛对我诉说什么的神情看我的脸。无奈,我就说道‘好、好’抓住猫爪。猫也当即用肉球紧紧回握一下。”产崽时,“我从后面托着它握住两爪。猫时不时回头以脉脉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说‘求你哪也别去,求你了!’……从最初阵痛开始到产下最后一只,大约要两个半小时。那时间里我就得一直握住猫爪四目对视。”(《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锻造的》)
之于村上,猫不仅是在生活中和书同是他“再宝贝不过的伙伴”,而且对创作也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村上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那部短篇集的原版后记中坦言:“感谢过往人生中有幸遇到的许多静谧的翠柳、绵软的猫们和美丽的女性。如果没有那种温存、那种鼓励,我基本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书。”噢,也有不少人喜欢猫——猫们无不绵软——静谧的翠柳无所不在,美丽的女性比比皆是,那么你是不是也写一本?既然村上因此写出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那么你这个“铲屎官”难道就不能写一本《没有男人的女人们》?这种场合,客气毫无必要。
上面说的是村上随笔中、序中、信中的猫——实有其事,实有其猫。此外,小说中也有虚构的猫——虚有其事,虚有其猫。例如《寻羊冒险记》中需要每天“用蘸橄榄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的“沙丁鱼”,《奇鸟行状录》中感觉类似主人公老婆的哥哥、尾巴尖儿有点儿弯曲的“绵谷升”,《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不说也罢。当然,大家熟悉的肯定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海鸥”。记得第10章相关那段吧:渡边君读完直子病友石田玲子的信,坐在檐廊一动不动,“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少顷,‘海鸥’不知从何处走来,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几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不但猫,村上作品中还常有其他动物出现:羊、狗、马、袋鼠、熊、大象、独角兽,以及乌鸦、拧发条鸟等等。究其原因,一是动物不能说话。“虽然拥有某种自我,但是不能将其转化为语言——对这样的存在我怀有极大的同情”。另一个原因,是村上认为有时能够借助动物传达许许多多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想法。
也是因为受后一个原因的启发,下面我想说两句我自己。可别因为对我不感兴趣而不再往下看,下文有一个比上文所有信息都重要的、“再宝贝不过的”信息——可能关乎“铲屎官”们的幸福!
按村上的逻辑,也许因为我以前没养过猫也不很喜欢猫的关系,我没能写出这样那样的小说。但我终究不得不养一只猫。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翻译夏目漱石的长篇名作《我是猫》的需要。不用说,要译好《我是猫》,最好自己养一只实际观察观察。译了半年,养了半年。译完交稿,毕竟不好骑自行车驮猫扔到海边。出版社得知后,为了宣传《我是猫》,就让我抱着猫来个网上直播。女主持人问漱石为什么选择猫眼看人。我回答其因有三。首先,猫有日常性。一比就知道了,假如不说“我是猫”,而说“我是老虎”“我是白骨精”或“我是牛魔王”,没准把女生吓哭了,哪里还会买书;其次,猫有个性,有村上说的较强的“某种自我”。骄傲、矜持、优雅、狡黠。与人亲近而又保持距离,靠人养活而又自命清高。狗倒也有日常性,但狗的“自我”不强,不能成为猫那样的“他者”。何况若说“我是狗”难免有自虐之嫌,不好玩儿。其三,漱石与猫有缘。漱石家养过三只猫,《我是猫》的猫是第一只,灰里透黑,带虎斑纹。猫不大,是主动跑到漱石家的。不受欢迎,进来就给漱石夫人一把扔出门去,进多少次扔多少次。有一天,常来漱石家的一位老婆婆抱起爬上膝头的这只猫,上下仔细察看,突然对漱石夫人说:“太太,这只猫一直黑到爪子,是罕见的福猫。养在家里,一家肯定荣华富贵!”漱石夫人一看,果然四爪皆黑,于是再不扔了,供吃供喝。说来也怪,这只猫跟漱石特别亲近。漱石写作时它就趴在他腿上,漱石趴在榻榻米上看报时它就爬上漱石的后背。于是漱石动笔写《我是猫》。或许因为真是福猫,《我是猫》发表后大受欢迎,漱石声名鹊起,稿费一笔比一笔多,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在此请各位“铲屎官”注意了,看完拙文,赶紧确认自己养的猫是不是四爪皆黑。
最后请大家欣赏一下漱石笔下的猫——比村上笔下的高明——欣赏喝干两杯啤酒后的猫的自我感觉:“身上逐渐变暖,眼睑变重,耳朵变热,想一唱为快,想喵喵起舞。主人啦迷亭啦独仙啦,统统一边儿玩去!很想挠一把金田老头儿,恨不得咬其夫人鼻子一口……最后想摇摇晃晃站起来,站起来又想踉踉跄跄走一走。感觉太妙了!还想去外面逛一逛。到了外面想来一句月亮姐姐晚上好!委实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