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那一片海
作者:梅寒
来源:《品读》2020年第4期
我在大山里出生,长到十几岁都没有见过海,除了在书本和图片上。我与大海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我20岁那年。
而那年与海的第一次见面,它给我的并不是辽阔,不是震撼,而是几乎吞噬我的极度绝望与刺骨的寒。
那一个冬天的黄昏,我辗转千余里,乘火车,换汽车,在陌生的火车站躲过一波又一波海浪般涌上来的各色小旅店主热情的招徕,终于赶到我要去的地方——海边码头,我要在那里坐当天的轮渡到对岸,去找那个让我既爱又恨的男孩。
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股湿冷湿冷的风就迎头扑了过来,几乎将我打个趔趄。抬眼看到不远处,那片绿到发黑的海正翻涌着白惨惨的浪,不断拍击着我脚下的码头,一阵剧烈的晕眩随之而来。其实,真正让我晕眩的应该是我的胃,此前我已经虐了它四五天,不给它进食,还强行灌进了劣质的白酒。
长涂跋涉,风尘仆仆,我身上原本粉嫩的羽绒服已经脏成了灰突突的颜色。头发在剧烈的海风里凌乱不堪,眼睛也早已被泪水浸泡得红肿难看。
我那个样子,大概吓到了身边几位陌生游客,他们跟我一样在等那天的轮渡。等待的间隙,不时有人疑惑地看向我。
那天的风太大了,最后一班轮渡被取消。我拨了电话给对岸的男孩,告诉他,我来了,正在海边码头,而最后一班轮渡没有了。稍顷,我得到了他回复:对不起,今晚我值夜班,你想办法自己找个地方住吧。
我能去哪里呢?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手上握着的电话号码便是我唯一的家了。然而,我还是在电话里维持了一个女孩的骄傲,说了声“好吧,没关系”便挂了电话。靠着码头边的护栏站了一会儿,我旁若无人跳起了三步舞,“蹦——嚓嚓”“蹦——嚓嚓”……嘴里在数着舞步,泪却流了满脸。那时,我想着,就这样一直跳下去、转下去吧,一直跳着转到大海的怀抱里,也不错。
冬天里海边的黄昏,一轮红日正慢慢坠落到对岸地平线上那片高楼的后面去。我一边舞着一边不时抬头看一下那片海。其实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海湾。如果风不大,坐上轮渡几十分钟就会到达对岸。但那会儿,它就像一道天河,远远地隔开了我和我曾经的爱情。我哼唱着熟悉的《梁祝》舞曲,把自己一次次逼近海的边缘,又一次次缩回了脚步。
我终于没有勇气舞向大海。冥冥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有一双手在试图拉住我。后来明白,那是一份奇特的心灵感应。就在我一次次欲将奔向大海的怀抱时,我的母亲正在家里忙碌着奔向女儿的身边——原来,他放下我的电话后,随即拨了电话给我的妈妈。那时我们全村就只有一部电话,难为他怎么查了出来。他让母亲赶紧去那个城市接我回家。
我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第二天我过了海到达了他的公司时,已是深夜12点。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已通知我的母亲来到那座城市。
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并没有因为我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和伤心欲绝而有任何改变。只是那时太年轻的我还不懂,若懂得,爱情失去了,我至少还可以给自己保留一份尊严。
见我执迷不悟,男孩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你的妈妈想一想吧,她昨天就来了,就在海那边……”
那句话,像一把利器插进我满腔里鼓胀的失去爱情不如去死的心。片刻的愣怔后,我定定地盯住他一分钟之久,然后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我恨你!那三个字,成了我们那段爱情的结束语。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我必须马上看到我的母亲,那个从来没出过远门、却被他一个电话就召到几百里外一个陌生城市的母亲。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哪里,她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她还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被昔日恋人莫名分手。虽然有一点点疑惑,但所有的情绪也很快就被快要见到女儿女婿的欣喜冲得没了踪影——她早已经默认那男孩就是她未来的女婿。
院子里撒下小米,捉住家里最大的那只老母鸡杀了炖了;赶着做了女儿最爱吃的千层饼,又去河里挎回干净的沙子炒了一大袋花生;临走时,还装了两罐头瓶她亲手做的肉酱,她知道女儿的男朋友喜欢吃。
忙活了大半夜,第二天天一亮,便翻山越岭地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到山外的镇上坐车。那辆破旧的大巴载她到那座海滨城市时,已经是又一个黄昏。
从未出过那么远的门的母亲,一从大巴车上下来,就被蜂拥而至招揽生意的小商贩给吓着了。她紧捂着那个鼓囊囊的行李袋,生怕被人抢走。
事实上,如果她护得不紧,倒极有可能被某家小旅店的店主给扯走——一晚上5元钱,小旅店主说得唾沫星子乱溅,都没能从我母亲口袋里掏出一毛钱。她带了几百块钱在身上,可并没给自己预留住店的钱。
那一夜,母亲就在小城的一座高架桥底下度过的。她的旁边,睡着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12月的海滨小城,夜里冰冷刺骨。母亲坐在几个流浪汉的旁边,冻得瑟瑟发抖。半夜冷得实在受不住,她也学着那些流浪汉的样子,找了些废旧报纸点燃烤火。
报纸烧得极快,一阵火光过去,刚刚燃起的一点点热气也紧跟着散光了……那一夜,母亲的心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恐惧与担忧,她都没有跟我说起。我后来才知道的,是那个漫长的冬夜,让袒露在寒冬里的母亲,双腿留下了终生的冻疾,一遇阴天就疼痛难忍。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看到她脸上除了掩不住的疲倦之外,并没有任何的不快之意。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妮子咋瘦成这样了呢?”便低头去掏她鼓囊囊的行李包。“这是蘑菇炖鸡,这是炒花生,这是油果子。“这些东西她没有掏给我,而是全给了站在我对面手足无措的男孩——他到底还是送我过海来了。
“你在外上班也吃不好的,拿回去好好给自己补充营养……”
“谢谢……妈……”
这个场景,我完全没有预想到。那个一意决绝要转身的人,嗫嚅着,良久,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很小,还是被我母亲听到了。她扭过头,撩起脖子里那方破旧的围巾擦了擦眼睛。
我们相识几年,那是男孩子第一次喊她妈,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陪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失败的恋情,然后带着我离开了那座伤心的城市。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不怨我,也不怨那个伤害了她女儿的人。
直到我们上了回程的车,男孩挥手跟我们说再见,才听到母亲石破天惊的一句:“谁家儿女都是娘的心头肉啊,孩子,你也别太自责难过,是你们缘分未到……”
想来,母亲的话,是她用心上的血珠一粒一粒凝成的。它们也一粒一粒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紧紧靠着母亲,转身与曾经的过往告别。心中依然痛,却不再怨,不再恨,也不再纠结沉溺。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也许什么都可以辜负,唯不能辜负的是母亲那颗海一样的心。
作者:梅寒
来源:《品读》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