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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词的文化意蕴——读贺铸《鹧鸪天·半死桐》,兼与苏词比较

Image 2020-04-22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两首词,被誉为"词坛悼亡双绝",它们分别是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鹧鸪天》。这两首词在思想感情和艺术成就方面结合得天衣无缝,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作者饱含深情地追忆了与爱妻的温馨生活场景,深情地表达了他们对亡妻浓浓的相思。可以说这两首词体现了人性的深度,是最具有悲剧情怀的悼亡词。

《鹧鸪天·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 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 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同是抒写对亡妻的深切思念之情,苏词以泼墨如水、大开大合的方式直写浓情,外显热烈;贺词以惜墨如金、沉郁顿挫的方式曲写失妻之痛,内隐沉郁。与苏轼《江城子》抒情的外显 热烈、大开大合不同,贺铸的《鹧鸪 天》惜墨如金,于平静的笔端之下饱含对妻子的深情。

这首《鹧鸪天》由物及人,缘物生情,用眼中所见,营造了一幅空旷伤神的画面,奠定了整首词的凄凉格调:半死的梧桐、 身单影孤的鸳鸯、旧宅旁的新冢,都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象出词人在晚秋冷夜,孤守空阁,寂听冽雨,是多么的希望妻子能坐在身边"挑灯夜补衣"!这其中蕴藏着的落魄伤怀,凄凉辛酸,相较于苏轼记梦的直白,更多 一种失落的幽叹和怀恋之情。

悼亡之作,始于二千五 百多年前的《诗经》。《邺风-绿衣》写鳃夫睹衣思人、伤悼亡妻;《唐风-葛生》写女子痛悼亡夫,愿死后同穴,此二诗当为我国悼亡诗之鼻祖。

到了宋代,悼亡词内容广泛,题材丰富,尤以悼妻最为感人。夫妻之情是天地间至真至深之情。白头偕老向来是中国文化中美满幸福的理想境界 。但现实中,夫妻百年偕老并不多,总有一方先要离开人世。这种生死永诀的无穷痛苦,催生了悼亡作品的大量出现。

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是为悼念与其艰辛与共的亡妻赵氏而作,在词中,贺铸痛伤爱妻之死,发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哀号,读之令人心裂肠断。在男尊女卑、极端轻视妇女的封建社会制度下,以贺铸为代表的词人们却与妻子真心相爱,生死不渝,这种珍惜夫妻感情的坚贞操守,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宋代一批文人士大夫重视妇女的思想意识,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义。

贺铸是北宋卫州人,字方回,是唐朝大诗人贺知章之后,更是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贺铸的先祖贺怀浦、贺令图俱为太祖时期名将,太宗即位后,贺家开始受到朝廷冷落,贺家家道开始中衰。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落。贺铸17岁时担任右班殿直这样一个低级武职,职位不高, 薪俸微薄。贺铸长相极丑,"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头发稀疏",人称"贺鬼头",心里十分自卑。但是贺铸的才能很高,得到了济国公赵克彰的青睐,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并帮助贺铸改任文职,进入了文官序列。

贺铸为人耿直,好酒使气,所以一直升不了官,总是在低级闲差上蹉跎岁月。让贺铸唯一安慰的是,夫人赵氏十分贤惠,虽然赵氏出身公候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但嫁于贺铸后,心甘情愿陪着他一起过拮据的日子,并亲自为贺铸缝补冬衣,让贺铸感受到一种家庭的温暖。

也许是老天要折磨贺铸,在他改入文阶还没几年,夫人便因病离世。《鹧鸪天》一词便是贺铸因公北上返家后所作。

贺铸的《鹧鸪天》写于宋徽宗大观二年 。这首情深辞美的悼亡之作,可见词人对妻子感情笃厚, 哀思遥深。"重过阊门万事非",贺铸之前曾携家眷客处苏州阊门,宋代许多文人外出为官,多不带眷属,但贺铸的为官生涯中,从来没和妻子分开过。元丰元年,贺铸在滏阳为官,元丰三年自滏阳赴邯郸,妻子始终在他身边。他在《问内》一诗中,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可见夫妻情笃、患难与共。

来到阊门,贺铸故地重游,勾起对其妻哀婉凄绝的深沉思念。遥忆前次来时妻子尚在,爱情美满,世间万物都好; 而此次已是面目皆非,妻子已逝,便觉万事和过去截然不同。"同来何事不同归?"是贺铸的灵魂发问:与我同来的人,为何不能与我同归呢? 这一问,问得十分奇怪,在逻辑上是无理的,但在文学中虽是极"无理"之辞,却正是极"有情"之语。作者撕肝裂肺的悲怆,已全然包含在泪尽而继之以血的一声呼天抢地之中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贺铸通过对窗前 "梧桐"和池中"鸳鸯"的描述,委婉地点出了自己晚年丧偶的孤独与凄清。窗前的梧桐在经历了清霜之后,已经树木凋零、 落叶萧索; 池中原先那对比翼双飞的白头鸳鸯,如今也形单影只地浮游,它肯定也经历了失伴之苦吧!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词人见境赋意、睹物思人: 那晨光初露的草原,东方才刚刚发白,草丛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儿,须臾之间就不见了,原来人生就是那么的短暂! 在新垒起来的坟头前,贺铸默默地哀悼亡妻;在两人从前住过的地方更是久久不肯离去。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作者在把恋旧之情、孤寂之苦、相思之烈传达得淋漓尽致的同时,又用了生活小事中的细节,写出了亡妻的贤惠与勤劳,写出了伉俪之爱的温馨。当此雨叩窗棂之时,室内一灯如豆,贺铸在辗转之际,妻子"挑灯夜补衣"的纯朴形象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他的脑海。 一个"谁"字的诘问,堪称情深意切。全词至此戛然而止,把这哀婉凄绝的一幕深深地楔入了千万读者的心扉,即使铁石 心肠的人也不得不潸然泪下。贺铸这首悼亡词,体现了人性的深度,发出了内心对爱情渴望和亡妻思念的双重呐喊。

爱妻已逝,只留下了贺铸伤心寂寞地走过"阊门",不觉就感受到了"万事非", 情不自禁就和死者念叨:"同来何事不同归?"相隔重壤,阴阳两世,却依然相依相存难以割舍,这才是动人的爱情。"空床听雨"的是生者,"挑灯补衣"的是死者, 雨夜辗转反侧,爱妻曾经对自己的悉心照料一一萦绕心头,何以能忘?何以敢忘?词中生者与死者交互出现,交融在一起,一如和死者生前的恩爱情形。贺铸告诉我们,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卿卿我我,也不是寻死觅活,而是"人鬼情未了"

梧桐是古代制琴的重要材料,用它制琴,可以"假物以托心"。梧桐是音乐的源体,也是天籁的载体,是将自然之声直指人心的中介。梧桐为爱情双树,"半死桐"指双树一死一生,亦即丧偶。唐代诗文中,"半死桐"便已成为常见的悼亡意象。刘长卿的"不及中年,梧桐半死。悼亡之叹,代而痛之"以及李商隐的"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等等诗文中,都将双桐之一死一生当作悼亡意象。

贺铸现存的两百八十多首词中,婉约词占据着绝对数量,而且有着相当高的艺术水准。贺铸有个外号叫"贺梅子",这一外号来自于他《青玉案》中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句。这首词写因美人逝去而产生的闲愁,借助于 "香草美人"来抒发心中的忧愤与愁苦。所以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指出:"世间有《离骚》,唯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对贺铸词评价为"幽索如屈、宋",是比较公允的。

贺铸的婉约词中,最具凄婉格调的就是这首感人至深的《鹧鸪天-半死桐》。这是一首足以和苏轼的《江城子-记梦》相媲美的悼亡绝唱。在这首词中,贺铸选用了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勾起对亡妻的无限怀念。一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以平凡的夫妻生活中的补衣服这件小事,引起千万读者强烈的共鸣,读之令人断肠。

词史上写给歌妓或是赠给情人的词作很多,真正写给妻子的却很少。由于词是 "小道",不够庄重,文人们在儒家礼教的熏染下对夫妻之情看的比较庄重,不屑于用词来表达。也有的词人夫妻感情不好,没有太多的爱情与浪漫可言。但是贺铸却为妻子创造了一系列的词作,《浣溪沙-最多宜》、《天香-伴云来》、《陌上郎》皆是为深爱的妻子创作的。

贺铸一生仕途坎坷,再加上其狂放不羁的个性,使他能创作出大气磅礴的豪放词;同时他又 深受"花间"传统的影响,注意兼收并蓄,锐意创 新,能在词境上有所创建,熔铸豪放与婉丽于一体。贺铸的词作具有豪与柔 的双重色彩,尤其耐人寻味。

与苏轼青年丧妻不同,贺铸是晚年丧妻。贺铸长相丑陋,却又个性耿介,曾得罪过不少豪门显贵,一生都只能混迹于下层官员职务上而郁郁不得志。因此,妻子赵氏成为他人生最亲近、最钟爱的情感寄托人。"鸳鸯失伴"、物是人非的现实,让他绝望地发出倍感凄凉、催人泪下的"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痛苦诘问。

贺铸是一个熔悲凉、幽洁、艳冶、多彩于一体的词人,《鹧鸪天》大量运用意象来展示爱情,探索情感世界。词中用"原上草,露易晞"这一意象喻妻的新殁,以"清霜三秋,梧桐叶老"写心理,以"头白与失伴鸳鸯"暗喻晚年丧偶。词人用内心的哀情把这些本来不相关的物象统率起来,让它们变得相互产生联系,体现了词人对移情手法的充分调度,并让读者产生审美感受和内心体验。

贺词从日常生活细腻感悟夫妻恩爱,是苏词所欠缺的。苏词以心灵体悟去写悼亡,十分空灵;而贺词更现实主义,更直截了当,以"万事非"、 "何事不同归"直写失去伴侣的心情,以"空床卧听南窗雨"的生活实景,来回忆当年夜晚补衣的温馨家庭场景。苏词关注心灵,贺词倾心日常生活。这是两位大词人两首杰出的悼亡词的不同风格。

苏轼以梦来穿越 死和时空,实现心灵的愿景; 贺铸则是睹物思人,阊门、旧栖、新垅都可成为引起他情思的物事,因物起兴,悲情从中袭来。在表达的情思方面,苏轼渗入了家国之 感和政治上受打击的苦闷,政治情结凝重; 而贺铸这首词着重个人情结,境界更为通俗。

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是中国封建文化的基础,这种农耕文化决定了中国男性对私有财产的独占和对妻子儿女的眷顾。男性不仅拥有对家庭及其成员绝对的权威和主导,也相应地承担着应尽的家庭责任。 中国传统文化中,宗法伦理道德的意识形态凌驾于一切之上,儒家礼教"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成为中国古代女性悲剧文化发端之根源,女性始终处于被奴役、被弃视的可悲境地。 在家庭生活中,妻子往往只是丈夫的附庸。

在这种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下,尽管文人骚客私底下乐此不疲地与青楼女子发生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情事,然而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还是带着随意的、无所谓的情绪,甚至以鄙视的眼光或不尊重的心态去描写弃妇、怨妇和青楼 女子的生活,真正言及夫妻情愫的作品非常少见。像贺铸这样在妻子亡后仍不忘怀的,可谓凤毛麟角。

宋代悼亡词在思想内容和创作艺术方面都取得了诸多成就,为后世悼亡词的创作开启了门径,树立了典范。 悼亡词作为宋词的一个分支,无愧于两宋这个词的黄金时代,是灿烂辉煌的宋词中的不可分割部分。 在两宋词坛上,悼亡词所内涵的悲情顶峰,只有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鹧鸪天》。这两首词无论是意境的塑造,还是文学蕴含的思想,都是宋词出类拔萃的巅峰。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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