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雨”是进驻我身体的一个意象
锋锐·同题小说展:《雨屋》
兔草短篇小说:《雨屋》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3期
选自《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3期“锋锐”栏目推荐了两篇以“雨屋”为题的小说,来自新锐作家兔草、栗鹿。这样的“不谋而合”背后,又有怎样的机缘?她们由同一意象展开的截然不同的虚构叙事,又体现出哪些艺术气质和生命经验的碰撞?我们将邀请两位作家展开一场深度对谈。今天先与您分享兔草《雨屋》,选自小说集《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推荐
栗鹿评:在阅读兔草的《雨屋》时,我感觉自己处于一间小公寓中,浴室的水龙头里不断涌出温水,水表电表在拨动,而我却被攫住动弹不得。水铺满浴缸,紧接着溢出来,流得满地都是,很快就像蛇一样缠住我的脚,水位越来越高,我感到困扰、痛苦、窒息,却要被迫进入一种日常的秩序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阅读的过程就好像进入一个平行世界,有着非凡的代入感。这得益于兔草叙事的耐心和决心。
《雨屋》中充斥着一种当代生活的焦虑情绪,这种主题虽不少见,要处理好却并不容易。兔草的克制,是一种叙事能力的体现。这种节奏的稳定,保障了阅读的延宕感。
兔草说:我出生于湖北,“雨”似乎是住进我身体里的一种意象。我曾经说过,在潮湿和下雨方面,武汉和上海仿佛孪生姐妹。而栗鹿出生于崇明岛,想必也很喜欢雨与雾的意象。所以我想,其实我们这两篇小说都是比较南方气质的。
我非常喜欢幻想文学,但是这使我有所警惕,我想用更扎实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主义。因为纯粹的依靠幻想,可以把作品变得比较精美,但如果扎根到现实土壤,整个描写都会变得十分复杂。我在试图寻找其中的平衡。
兔草
本名李小婧,1988年生,湖北武汉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研究怪兽的人》《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作品另见《青年作家》《野草》《特区文学》等刊及ONE·一个APP。现居上海。
赏读
雨屋
文 |兔草
1
这浴缸搬进来有多久了?她有些记不清。她只记得一开始的事——开始这里是一处陈旧老宅,到处充斥年代记忆。前任屋主是一个老太太,银发、五官端正。她其实没有真正见过老太太,一切都是从遗像上看来的。老太太去世后,其子迅速处理了这套房子,而她,是买下这套房子的人。那时她刚过三十,对未来感到不安,但又找不到稳妥的解决办法。最后,在所有可能的答案里,她一眼捞起了买房子这个选项,把多年积蓄全部砸了上去。
她那时才稍稍有了掌控生活的感觉,没人管得了她,一切都以自己舒服为前提。虽手头拮据,她还是花了大笔的装修费来改造浴室——别的不重要,马桶是不是进口的,瓷砖是不是名牌,都不重要,她只关心能否辟出一个空间,放置一个小型浴缸。儿时,她住在筒子楼里,三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每到洗澡的时候,家里就会弄得水漫金山,她常幻想自己坐在一艘小船里,可以顺水漂流,去往远方。毕业后,她去往北京工作,在望京和六个人平分一个厕所,说是平分,其实还是靠抢,隔壁的那对情侣占用浴室时间最长,她常听到这对情侣唱着歌,洗着鸳鸯浴,有时候,她还能听到女孩的呻吟。他们在里头做些什么呢?她不敢深想。
“空间太小了,我还是建议做淋浴,这里不适合再放浴缸了。”
设计师的建议在她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踩在地上,两个人争执了一番后,不欢而散。她盘腿坐在杂乱的屋子里思考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新决定——自己去家装建材市场买材料,再找工人来装修。
卖洗浴设备的在家装市场的最深处,她顶着毒辣日头走了十分钟,才找到那家店。据说这里的货最齐全,什么尺寸都有。她把洗手间的平面图和照片拿出来给老板看了看,询问对方能否找到最小的浴缸——不需要太大,不需要太豪华,只要能放个人进去就行。老板娘那时正在陪小孩看着一部动画片,并没有做生意的心思,只随意对着角落一指说:“你去看看吧,也可以进去坐着试试,看位置够不够。”
“进去试试?”
“对啊,进去试试。”
没什么可矜持的了,她径直走向自己喜欢的浴缸,抬高脚,踏进去,坐下,舒展四肢,她感到了久违的放松,并开始回忆第一次在日本泡温泉的情景——当水流覆盖周身,热气氤氲脸庞时,她的身体仿佛化入水中,一切都不存在了。
“哈哈哈,棺材!”
她睁开眼,发现小孩子正对着平板电脑哈哈大笑。她猛然起身,坐直身体,又看了一眼浴缸。中学时,她看娱乐杂志上写过一个故事,说一名女明星甘愿为夫试棺,她不明白为何女人要替男人试棺材,两个人身材尺寸都不同,试什么呢?
她起身,谢绝了老板娘的热情推销,赶往下一家店,然后购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浴缸。不是不想在第一家店买东西,只是那句“棺材”实在是太不祥了。后来的事情倒没有生出什么枝节。那浴缸尺寸刚好,可以塞进狭小的浴室空间内。此后的时间,她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浴缸里泡上一会儿。要不是那件事的发生,她或许还能和浴缸和平共处好多年,直到浴缸和她的身体融为一体。
事情发生的那晚,极为平静,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在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像遭遇空难的人坐在机场里打着呵欠,人们并不能提前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那晚,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在沙发上看书,看的是辛波斯卡的诗集。白天的工作沉闷而乏味,她脑中已经塞不进长篇小说,只有读诗能缓解一下这样的情绪,她喜欢辛波斯卡,不仅仅是诗,还有对方优雅而从容的面容、未被岁月磨灭的坚定眼神和高高扬起的天鹅颈。更关键的是,她或许会和辛波斯卡一样,一生没有子嗣,她喜欢人们评价辛波斯卡的话——“她没有生育,诗歌就是她的子女”。
坊间称成年女性的生育巅峰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到三十五岁后,生育力逐渐下降,直至绝经。在三十岁的当口,她短暂疑惑过自己的未来——是否要赶紧找个男人结婚,快速诞下儿女,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是那种完全循规蹈矩的人,但又不是执着于离经叛道的人,她站在一个灰色大裂谷里,山谷里的人不多,常有猎猎山风吹过。有那么好几年,她独自思考这些问题,找不到答案。后来她求助于诗歌、文学、电影,这些东西是灵药,告诉她生命中还存在着不同可能。自从把辛波斯卡的事记进心里后,她便鞭策自己专注于写作。白天,她在一家小公司做文书工作,夜晚和周末,她把自己塞进小黑屋里,疯狂写作。这样的生活也的确带来了一些回报——她在杂志上发表了作品,出版了自己的两本短篇小说集。但短暂的兴奋过后,是漫长的迷茫,这些事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越来越清楚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作者。
自那件事发生后,她引以自豪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写作灵感也全无,好几次,坐在桌子前,她抠破头皮,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朋友劝她放轻松一些,出去透口气,她表面上应承下来,实际上还是不能放松——放松后,一切都将弃她而去。
2
窗外雨下个不休,这是南方固有的潮湿天气。她趴在浴室瓷砖上,反复擦洗着浴缸内壁——腥气阴魂不散,那股味道混杂着潮气一直朝她鼻子里涌。上个周五的夜晚,她像往常一样,独自踏进浴室,想好好放松一下,她还记得自己放了一首曲子,是Radiohead的Creep。如果事情按照原有计划发展,她会在浴缸里泡上半个小时,玫瑰花的香气将把身上的污浊气全部涤去。洗完澡后,她会喝杯牛奶,再看上半个小时波拉尼奥,然后沉沉睡过去。
但事情全部乱了。她只记得入水的刹那,热气扑面而来,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像喝酒喝到断片,哪怕有人在拆解她的身体,她也感觉不到。醒来后,她已经在医院里了,脑子上缠着白色纱布,床前是她的闺蜜丹——另一个单身女性。丹正拿着电脑,处理邮件,见她醒来,丹立刻放下手中工作,问她感觉怎么样。感觉当然不怎么样。事后,她从丹口里才知道发生的一切。当晚她正准备踏进浴缸时,因地面湿滑,一脚踩空,人跌在了浴缸边,头部被撞伤,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丹打她电话无人接听,当即驱车赶往她家,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把受伤的她抱进了医院里。
“还好我知道门口的地毯下藏着备用钥匙,不然就完了。”
她躺在病床上,想起日本的“孤独死”案例——据说,在日本孤独生活的单身老人人数约为六百万人,居住在公共住宅中每四人就有一人是独居老人。他们在临死时甚至没有一个亲人在场,只能孤独死去,有的在尸体分解甚至化成白骨后才被人发现。
“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提前体验了孤独终老的最坏结局?”她开着玩笑,想缓解病房内的凝重气氛。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两人自高中相识,如今已经足足有二十个年头,她知道丹在想什么。就在去年的时候,两个人还密切讨论过。她们坐在商场的咖啡厅里,丹手上拿着分析图,她多年从事市场工作,早已对这套模式熟记于心。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最终的答案是无解。她们已经三十五岁了,即将度过生育的黄金年纪,身边的同学有不少已经离婚,结婚生孩子的女同学也不见得过得多幸福,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甚至是幸运儿,至少不用为了孩子的分数和学区房争得头破血流,但问题也显而易见,她们未来大概要一个人度过晚年了。
“你说现在的孩子养大了会养老吗?现在的人越来越自私了。”
丹反问:“你会给你的父母养老吗?或者说,万一他们病了,你愿意在医院里头端屎端尿吗?”她还记得外公瘫痪时的情景,当时母亲和父亲交替照顾老人,那段日子太难挨了,她至今都不敢深想。母亲经常在电话里抱怨没有人帮她——舅舅在外地打工,不回来照顾老人,但家产还是想分的,虽然没多少。母亲一边怨声载道地照顾着自己的双亲,一边含沙射影说她远在北京不肯回来帮忙。那段日子过后,母亲患上了严重腰病,情绪也不佳,好几次,母亲当着她的面说:“你们这代人肯定也不可能给我们养老的,等我老了,就和我的姐妹结伴去养老院。”她不太清楚养老院的情况,但工作上和养老院有过短暂交集,因价格不同,养老院也分区间,也分公立和私营,能否遇到好的养老院全凭运气,即使在好的养老院里,能否完全不受虐待安度晚年也得打一个巨大的问号。她还记得三年前的新闻里,一个破败的养老院遭逢火灾,无处可逃的老人们在一夜之间集体送命。
无解的时候,她就把这些情绪统统塞进小说里,她现在正在酝酿一个中篇——故事结构和主线都没有想好,只模模糊糊有个开头,开头的句子也没有想清楚,只留下一些片段场景。开头应该是在一条公路上,公路两边是树林,她开着车在公路上行驶,不知道要驶向何方,这时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一头鹿。她下意识刹车,等再抬头时,那鹿居然变成了一个佝偻腰的老太太。
这个模糊的开头可以导向数万个分支,她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电脑边全是断发,近几年脱发越来越厉害了。她站起来,去客厅里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一边看向窗外,雨还在继续下着,客厅中央原本放置鱼缸的位置现在空了出来。之前她在医院里住了四天,等四天后回家时,金鱼已经死光了,死得透透的。据说金鱼不会控制自己的食量,如果一定时间没有人看顾,一定会批量死亡。她从厨房里拿出长柄漏勺,把那些小鱼的尸体捞出来,装进黑色塑料袋中,下楼,找了一棵树,在树旁边,埋葬了这些小鱼。其中有一条小鱼,身上有墨色花纹,她唤她“小黑”。她喜欢穿黑白色的衣服,小黑也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她把小黑当做自己的影子。现在小黑死了,她的一部分仿佛也死了。多年之后,当她独自死亡后,也许根本无人来埋葬她,想到这里,稍微有些恐惧,但很快,她又想起童年看科学节目里说人死后会分解,分解后将再次融入大自然,和天地万物化为一体,人类都是碳基生物罢了。
再次回到书桌前,还是一筹莫展,她低头观察自己的脚。在她的脚旁边,是桌脚,桌脚以毛绒包裹起来,像穿上了袜子。从医院回来后,为防再次发生跌撞事件,她弃用了浴缸,同时买来许多防撞软贴,将所有桌脚凳脚全部包裹了起来,这下这个屋子就变成了棉花屋,不管她怎么磕磕碰碰都不会有事了。
还是没有任何灵感。
没有灵感的时候她会跑进厨房做清洁,用这种方式去抵消无事可做的罪恶感。这次她冲进厨房后,突然发现厨房角落里有一摊水。水是从楼上漏下来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楼上住着一对小夫妻,他们在厨房里放置了一个净水器,但常因为粗心而不关闭净水器,导致里面的水从上面一路漏下来。她很愤怒,但已经没有情绪了,因为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对方的号码,把漏水的事情告诉了他一下,对方那边传来游乐场所的喧闹声。
“你们可以赶快回来解决一下吗?这是老房子,水漏多了,电路会出问题的。”她在电话里对对方咆哮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方在电话里连声赔罪,称自己正在陪孩子玩,在很远的地方,回来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她在电话里继续骂了几声,那边就挂断了,接下来的事情,她只能自己面对。
她拿来水桶和脸盆,放置于漏水处下面。儿时,家住顶层,因房屋质量不佳,每到梅雨季节,她都得协助父母把家里能用的脸盆、水桶、碗都拿出来,放在漏水的墙缝下面。自那时候她就意识到,有了屋子也不是绝对的安全,雨水长了脚,会散步,会逃逸,会从墙壁的缝隙里奇袭。
她想出去透口气,找找灵感。
3
坐上丹的车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她钻进小车内,拿柴犬靠垫砸了一下丹,但很快又收回手。她在这座城市里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大多已经走散,人生像个筛子,筛来筛去,剩下能交流的人屈指可数。最早的筛选器是结婚,后来则是生子,像有一个不知名的屏障一样,人们按照身份各自在后面站队。她也试着融入过,但实在是融入不了育儿和骂公婆的话题之中,她有时候更愿意听丹抱怨领导,抱怨市场行情,那些东西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婚姻和育儿的无助则像雾气,她看得见,但从未真切进入其中。
丹想要个小孩,但没有找到合适的父亲人选,她打趣过让丹冷冻卵子,或者到国外去找精子,丹笑着连声说好,但最后又低下头说,这是在中国,单身母亲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懂的。最后,丹养了一只柴犬,柴犬小名“贝贝”,丹说这是她想给她孩子起的名字。她也曾想过饲养一只猫或者狗,但她似乎并不擅长和动物相处,之前在丹出国出差时,她照看过贝贝一阵,但贝贝却把她咬了。她也曾短暂收留过朋友送过来的一只美短猫,但那猫经常在她的床上撒尿,惹得她心烦意乱。
“但其实孩子比猫狗要难养得多。”丹的车转了一个弯,驶入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是汪洋湖水。这次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养老院,丹的公司和养老院有合作,她想去那里看看,看未来是否能让父母住到那儿去,顺便再找找灵感。
“你说让爸爸妈妈去养老院是不是太不孝了?”丹问道,“但是我太忙了,万一他们有点儿事情我真的照顾不过来。”
“别想太多了,想不清楚的。”她抱着靠枕,望向窗外,湖面上波光粼粼,景色宜人,但这条道路却格外狭窄,且道旁只有稀疏矮树,只要稍不留神,车就会冲进湖里。冬天时,道路结冰打滑,常有车辆因操纵不慎坠入湖中。
“我们的问题就是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是啊,你说这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呢?”
车开了四十分钟左右,终于驶离湖区进入了一个小岛。养老院就坐落在这座小岛上。长久被困在市区,突然驶入这桃源秘境一样的小岛,她有些兴奋,那些缺失的灵感似乎正在复燃,句子在她脑海里不断跳跃,段落也逐渐清晰起来。她拿出手机,准备记录一些碎片灵感,这时丹突然紧急刹车,她看见前面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然后“嗖”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是什么?”
“不知道,一个动物吧?头上长了角,是鹿吗?”
“不是吧,这个地方没有鹿吧……”
那头鹿没有再出现在道路中央,却结结实实撞进了她心里。她冷静下来后,拍着丹的大腿说:“快快快,我们快点儿去养老院,去完了我还要回去写东西。”丹不理解她这种心血来潮的做法,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车继续开了一会儿后,很快就进入了养老院。那是一栋簇新的房子,地面干净整洁,林园花木交错,从外观上来看,的确是养老的好地方,在宣传册上也说这里远离市区,空气清新,更适合老人养老,对一些慢性病也有好处。她站在楼房前,踟蹰了一会儿,尽管这里看起来很好,但仍让她感觉到压抑,像学校,像医院,像监狱,她有时候分不清这些东西的区别,不都是一类人扔在一个地方,接受统一的“改造”吗?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很快出来接待了她们,工作人员领着她们参观了住宿区、食堂、活动区、医疗室,又带着她们参观了一些举办活动时的留影。她这么看下去,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像看一个刚落成的新商场一样,设备和建筑都是新的、好的,但至于里面真正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
“这里什么都有,养老院所有房间都设有中央空调,且配备有沙发、电视柜、电视、衣橱等,床边还有呼叫器,卫生间都有安全扶手,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她循着工作人员的介绍再次看了一眼光明的大厅,灯光强烈到有些刺目,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中国运动员得奖的新闻,一部分老人跟着电视机喝彩,另一部分人专注于自己手里的扑克牌,还有一些正在假寐,但也很快被喧闹声惊醒。“这就是老年生活吗?”她喃喃自语。去年五月时,她曾写过一篇科幻小说,故事发生在六十年后,那时VR技术已经成熟,养老也转为VR模式,老人们在养老院里由统一设备供给营养,而每天的生活就是步入自己随机选择的幻觉游戏里——在那里,瘫痪的老人可以重新站立起来,缅怀青春的老人可以重返自己的少年时代,渴望登山但身体不济的老人可以跟随导游攀上心中高峰……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在小说里,老人们的寿命长短全由交的费用来决定,如果没钱了,这一切将被没收,那些无法接受现实的老人会选择自杀或者等待被杀死。那部小说最终投稿失败了,编辑写的拒稿原因是过于灰暗。
丹去院长办公室聊工作上的事,她便一个人待在窗边,四处乱瞅。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雨淅淅沥沥,像一道帘幕,隔绝了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她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了一下,但上面的雾和油腻感总也拭不干净。她不习惯戴隐形眼镜,这副树脂眼镜是她和世界交流的工具之一,她不知道上面为什么总是蒙着一层雾,像是有不眠不休的小人每夜都过来刷灰色油漆。看不见的感觉不好,她不是那种平衡力强的人,如果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
半小时后,丹步出院长室,她们决定离开养老院。
4
路上,丹问她有灵感了没,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确定未来是什么,抓不住,也看不清。窗外雨势渐大,湖和路好像拥抱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好几次拐弯时,她都以为车要冲进湖里。
“开慢一点儿吧。”她把手搭在丹的肩膀上,丹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中央,她被安全带的反作用力扣在座椅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在她前方,雨刮器还在勤劳运作着,像一扇交叠旋转门,在这门与门之间,有一个银发老太太独自走在雨中。丹把车停在路边,拿了一把伞,也没有多交代,便径直走向那个老太太,她坐在车里,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近,但老太太的样子还是模糊而不真切,像美术馆里看到的油画,你能看到她的皮肤肌理,但看不清她的真正神态。
丹拉开车门,把老人安排在汽车后座,她重回司机座位,坐稳,丹看了她一眼说:“你帮我看看老太太身上有没有什么伤之类的?”她从副驾驶位走下来,换到车后座,和那个浑身湿透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还好,她骨痩如柴,老太太也骨痩如柴,两个人之间还隔着很大的空间,这使她不至于过分尴尬。她从后座上拿了一条毛毯披在老人身上,又例行询问老人家在哪里,叫什么,多少岁。但老人的眼睛一直死命盯着前方,一语不发。
“哑巴?”她做了个口型给丹。丹摇摇头,蹙眉说:“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她意识到丹刚才的行为不是纯粹见义勇为,只是完全的冲动,就像看到小鸟失去翅膀坠落在地,人们联想到的是自己身世的悲苦。但这会儿想把老人弄下车也不合适了。
车内一时沉默,她和丹都不敢随便言语。她坐在老人侧面,观察了一阵——老人身着呢大衣,手指甲修整得干净,头发也明显烫过,怎么看都不像个半道杀出的拾荒者。她又在老人身侧摸索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包,也没有发现任何证明其身份的文件。
“报警吧?”她询问丹。丹却拼命摇头说:“报警有什么用,再说即使警察受理了,也要在警察局逗留很长一阵子,简直浪费时间,如果对方家人来了,以为我们是坏人,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那怎么办?现在让她下车吗?”
窗外,乌云笼罩,天像漏了一个大洞,不断有水砸向大地。她和丹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期待老人自己开口,但老人吐词不清楚,嘴里蹦出来的词语之间也没有任何连贯语意。见老人无法说清来处,她换了一个策略问道:“您有儿子吗?”老人摇摇头。“您有女儿吗?”老人又摇摇头。丹在前排突然被她的问话逗乐了,插嘴道:“你怎么不问她有没有狗和猫。”听到“狗”和“猫”这两个词时,老人猛地坐直身体,拼命点头。她安抚了一下老人,命其回到原座位,又叹了一声:“怎么办?”
这时丹的车已驶离小岛,重返养老院需要一个多钟头,两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在前方路口停下,找交警说个明白。中途,她们又讨论了一些别的方案,比如说给老人送一把伞,让其在公交站亭下车,但说完,又觉得不妥,万一老人冲到马路上被撞死,这责任谁负呢?两人说了一会儿又开始互相埋怨,她斥责丹的冲动,丹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天站在路中央淋雨的,是七十岁时的你呢?”
雨虽然没有淋到她身上,她却觉得浑身湿透了。南方的湿是一种武器,无色无味,通过毛孔,钻入人的身体、肺腑,水从内部朝外部蔓延,人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处境。经过刚才的一番争执,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座水牢,汗珠在皮肤表面爬来爬去,水把她囚了起来。
电话响了起来。
“哎,喂,喂,是林女士吗?我们回来了,你在哪儿啊?”
是楼上的那对夫妻,距离早晨打电话给他们已过了整整四个小时,她计算了一下,这会儿对方已经吃完了饭,也把孩子哄睡下了,才终于想起了她这个“受害者”。她在电话这头说自己现在有事,暂时回不去,问对方能不能明天再约时间解决。对方讲,明天哦,明天要陪孩子去别的地方,没有时间。继那次在浴室跌倒后,她还摔过一次,地点是在厨房,起因就是楼上漏下来的那摊水,当时她很愤怒地发了一大堆信息给对方,讲述她一个人如果在家里跌倒晕倒没人发现后果会不堪设想,对方看完就回复了一个字“哦”。后来她从好事的邻居口里得知,这对夫妻曾暗讽她单身,说其活该摔倒,家里多个人的话,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些人怎么那么恶心?”听完她的转述,丹又说道,“下次找个时间好好收拾收拾他们。把他们曝光到网上。”
“恶心……”后座的老人拉长尾调,复述了这两个字,骇了她们一跳。
“或许这个世界就很恶心。”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前方,一座巨蛋形建筑物若隐若现。她指着那个地方说:“我记得前面好像有个美术馆。”
“美术馆?”
因为没有孩子,又独居少友,她的周末通常分为两半,一半给写作,一半则分给美术馆图书馆和剧院。半个月前,她曾独自去看过一个展览,展览名为“万物与虚无”,来自一个叫兰登国际的组织。展览中人气最旺的是一个叫“雨屋”的装置艺术作品,雨屋设在馆中一个一百平左右的昏暗房间里。屋内,雨水终日不断,一旦人踏进雨屋,就仿若置身雨中,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淋湿。
她想把老人送进雨屋里,然后趁乱逃走。把老人留在美术馆,最后就可以让美术馆来解决一切,安全又稳妥。丹听完之后,颇认可这个设想。五分钟后,她们把车开到了美术馆的停车场内。她搀扶着老人下车,老人看着她,报以微笑,她低下头,避过了老人的目光。丹在车上坐着说,等她回来。她点点头说,很快。
乘电梯到美术馆主展厅只需要三分钟不到而已,她却觉得无比漫长,像缩在褶皱里的时间突然被拉平。她买了票,扶着老人进入展厅之中。在展厅中央,一团没有边界的棉花状物体悬浮其间,在更旁边一些的地方,是一个黑色的屋子,那正是她们要进入的雨屋。
“帮我们拍张照片可以吗?”一对年轻情侣凑过来说,“就随便拍一张就行。”她还来不及拒绝,女孩就把手机交到了她手中,迫于无奈,她后退两步,开始了拍摄工作——年轻恋人相偎在一起,背后是巨大的屏幕,那屏幕上不断闪现着花草树木星空虫蚁,有时又一无所有,只有一片凄恍昏黄。她试图捕捉一个更好的背景图,但怎么拍都拍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