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王朝阶段冲刺:良渚为何给了黄河流域诸文化弯道超车的机会?
中国古代的政治实体大致经历了古国、王国、帝国这三个阶段。以史学公认的第一个王朝夏朝为例,它基本上是以中原为中心,南北辐射到黄淮流域的这样一个范围。之后的商、周等朝代,都是以中原为中心,并在这个基本盘上进行扩展的。夏商周是王国时代的代表朝代,他们的王国中心都在北方的中原地区,为什么中国的王朝时代是以北方的黄河流域或者中原为中心开始的,而不是南方的长江流域呢?这要从更早的新石器时代去找原因,这是因为长江流域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发展节点,就是龙山时代的那300年,正是这300年,黄河文明弯道超车长江文明迅速进入了王国阶段。这300年发生了什么,我们往下看。
南北交相辉映的双子星时代
苏秉琦先生曾经用『满天星斗』来形容新石器时代,无论是长江、黄河流域,还是北方的西辽河流域,都分布着成熟的新石器聚落和文化圈,其中:
黄河流域
黄河流域中上游以中原为中心:裴李岗文化-仰韶早期-仰韶庙底沟期-庙底沟二期文化;
黄河流域下游以泰山为中心: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
长江流域
长江下游是以江浙皖为中心:河姆渡/凌家滩-马家浜-崧泽-良渚文化
长江中上游以两湖为中心:汤家岗-大溪-屈家岭文化
在龙山时代还没有到来之前,北方发展出了粟作农业,南方发展出了稻作农业,几千年来黄河和长江流域交相辉映,交替领先,没有一方可以有决定性的优势压倒对方。如7000年前,北方有裴李岗、磁山文化,南方有河姆渡、彭头山文化;5000年前北方有仰韶、大汶口文化,南方有良渚、屈家岭文化。
到新石器时代中期,北方经历了漫长的仰韶文化,半坡、后岗、庙底沟类型交相绽放,谈不上多发达,但一直未掉队,继续积累自身发展要素;而长江流域则迎来了高光时刻,在良渚时代大放异彩,并且光芒盖过了黄河流域,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良渚文化是一个谦容并蓄的文化体,不仅部分继承了本土的河姆渡、崧泽、马桥文化的基因,还大量吸收的来自凌家滩文化的玉文化要素(因为河姆渡文化没有玉器),新鲜血液的注入,使得良渚文化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其极度发达的玉器文化令人印象深刻,超级水坝系统以及超大规格的大墓发现,表明良渚已经进入了古国阶段,来到了文明的前夜。
但,就是在踢『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外部大环境出现了变化,4300年前的大洪水,中断了良渚文化走向王朝的梦。而不温不火却又稳扎稳打的黄河流域则战胜了大洪水,经过龙山时代的冲刺,迈入了第一个广域王权文化——二里头文化,进入了王国阶段。
再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良渚所在的长江下游短期内没能再诞生强劲的文化,而长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又在与经过龙山时代千锤百炼的王湾三期(也称中原龙山文化)的较量中败下阵来;长江上游的宝墩-三星堆文化发展起来时,黄河流域已经到了商朝,三星堆文化也只偏巴蜀一隅,商王朝因铜矿等因素向长江流域扩张,打破了长江流域独立发展的进程,从此,长江流域失去了独立发展进入王国阶段的机会。
(良渚人战天斗地的水坝系统)
外部环境大变化导致长江流域失去了龙山时代300年的宝贵发展时间,黄河流域的文化则弯道超车,迅速完成积累,进入了王国阶段。仅仅是外部气候影响导致长江流域没能率先进入王国阶段吗?答案是:不完全是,有偶然,也有其必然性。
黄河流域胜出的偶然和必然性
这里要从偶然性和必然性谈起,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冲刺王国阶段的胜或负,都有偶然和必然的因素。
长江流域的偶然和必然性
偶然性就是长江流域普遍出现的文化衰退,这其中气候因素占了不小的比重,若不是受外界因素的影响,长江流域经过连续发展,尤其是已经处于古国阶段的良渚文化,从4300BC-3300BC已经充分发展了近千年,站在了文化与文明、古国与王国质变的边缘了,若没有被气候因素打断自身的发展轨迹,说不定会率先进入王朝阶段,在与黄河流域的较量中取胜也未可知。
必然性就是长江流域的发展模式问题,始终都是神权占主导,没有王权至上。如良渚大量为神权阶级制造玉器,稍后的三星堆也是充斥着大量的青铜神像。也就是说长江流域以神权为主导的文化,无节制的生产和建设宗教祭祀设施,极大地消耗了财力和民力,损害了进一步发展的的基础和动力。
(良渚文化玉器有大量的神面,就差临门一脚的良渚,其衰败也有自身原因)
黄河流域的偶然和必然性
眼瞅着长江流域的良渚就差『临门一脚』了,却不曾想被那些偶然和必然性就突然整衰败了,黄河流域诸文化长吁一口气,有种『躺赢』的感觉。其实躺赢不能只指望对手,黄河流域在龙山时代前后其实也面临着『浩浩怀山襄陵』的滔天洪水之祸,但『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老天赐给了黄河流域一个千年不遇的神人大禹,治好了连他爹崇伯鲧都治不了的洪水。这种能改变历史进程的英雄人物的出现,是黄河流域的偶然性之一,只怪大禹生北国,不生南国;其二就是,有资料显示,普遍影响黄淮流域的龙山时代大洪水,有可能是因气候好转退去,而不是人为疏导所致,这或许是黄河流域『躺赢』的偶然性之二。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种偶然性的『运气』成份都始终伴随着黄河流域。
(记载大禹治水的《遂公盨》,没有大禹这样能改变历史进程的英雄人物,应该是良渚人永远的痛)
再说必然性,那就是黄河流域自身的『底子硬』。黄河流域从新石器时代早期到晚期,在各个区域内都有较稳定和连续的发展。如:
中原区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中原龙山文化(王湾三期);
黄河下游的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海岱龙山文化;
黄河上游的大地湾文化-马家窑文化-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等等,
因为北方地理条件好,没有大的地理隔断,这些文化不仅在自己的文化圈内充分发展,因为相互比邻,他们之间有也竞争甚至战争,这就使得他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发展头脑不能掉线。此外,他们之间还相互交融影响,充分的取长补短,保证了不固步自封,如北方第一个广域王权文化二里头文化的出现,就显示出了其文化的多样性,不仅有东方海岱龙山文化的影子,来自西北齐家甚至南方石家河文化的影响都能看得到。文化上百花齐放、农业上五谷齐备、工具上石器青铜齐备、政体组织模式上王权军权神权各取所长,这种吸收多种文化长处、兼容并蓄的发展模式,与当年良渚崛起十分相似,这种只抄对题,不抄错题的高超抄作业手法,使得黄河流域在这场《如何走向王国之路》的大考中,笑到了最后。
(二里头文化与当年的良渚一样,海纳百川、兼容并蓄)
总而言之,中国的王国时代在黄河流域开启,有偶然也有必然,且是必然性大于偶然性。偶然性不能忽略,从良渚和二里头文化的高度兴盛可以看出,这种强势文化崛起的背后都是有着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因素在里面,可惜就在长江流域的正常发展轨迹被环境因素打破,良渚衰亡在了龙山头,二里头兴盛在了龙山尾,长江流域错过了率先进入王国阶段的机会。
其次就是必然因素,长江流域曾经有着很好的机会率先进入王国阶段,但无奈天时地利不遂人愿,自身的发展模式(神权为主、王权军权为辅)在偶然出现的天灾面前,被从内部攻破,变得不堪一击。在都面临天灾的情况下,黄河流域并没有掉链子,是因为自身不但有着的长期积累,且王权占主导的政体组织模式,在有外界扰动的情况下显示出了很好的优越性,如历史记载,在面临大洪水时,中原的华夏集团曾先后强有力的任用了共工、鲧、禹等主导治水,同时还联合了东夷少皞集团的伯益、皋陶,以及商始祖契、周始祖后稷等参与治水,这就很能体现一个政权实体的组织效率和考验王权上下通达的有效性。所以,打铁还得自身硬,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若不是黄河流域自身底子硬,就算长江流域短时间掉线,也未必能抓住机会。
附:
良渚神权为主、仰韶为王权为主的观点见李伯谦《中国古代文明演进的两种模式红山、良渚、仰韶大墓随葬玉器观察随想》;
大洪水消退可能是自然而非人为原因见吴文祥、葛全胜《夏朝前夕洪水发生的可能性及大禹治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