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中国小说”的内在逻辑——读《中国小说的文与脉》
作者:王晶晶(单位: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周明全的《中国小说的文与脉》共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的是“什么是好的中国小说”“中国小说到底有哪些传统”这两个根本性问题;第二部分用他提出的标准,评论当代一系列重要作家的作品;第三部分则是他对当代文学批评的观察。
《中国小说的文与脉》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9年4月出版
对“中国小说”的研究古已有之,但不是散见于经籍,就是以评点的方式出现,直到晚清民初,依然是零碎的、缺乏系统的。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对“中国小说”第一次全面系统的整理研究。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小说”研究的通史、断代史、专门史、理论史成果丰硕,其中代表性的著作包括石昌渝的《中国小说源流》、杨义的《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李剑国的《唐前志怪小说史》《唐五代志怪小说叙录》、程毅中的《唐代小说史话》《宋元小说研究》、陈文新的《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董乃斌的《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陈洪的《小说理论史》,等等。关于“中国小说”传统的论述与评价穿插在“史”的描述和作品的研究之中。而立足当下,对“中国小说”的传统进行系统的整理和研究仍不多见。周明全从当下小说创作与批评的视角出发,力争梳理“中国小说”传统的特色,探寻“中国小说”的内在逻辑,材料搜集详尽,思考有深度。
这部论著的立论富有针对性。周明全对文坛现状的观察有旁人不及的切近,他的研究背景、议论皆由此而发,因而言之有物,论述中肯诚实。比如针对当代小说创作过分炫耀追崇叙事技巧的现象,他提出要回到中国小说的起源。他发现“《山海经》里的精卫填海,源自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等,这些故事,你初听,既朴又拙,但是它具备一种穿透时空的特质”。他主张,“小说写笨一点何尝不好,少些对技巧的追逐,多一些踏实的努力”。这样的论述具有建设性价值。
在文章中提出自己的见解本是理所应当的。可现在不少文章只有论述,而没有见解。因为提出见解、建构理论好比树了一个靶子,很容易因不完备、不成熟而受到挑战。有些人的想法是与其授人以柄,不如四平八稳。这就使得当下有些文章既没有明确的思想,也没有深刻的见解,无功无过。周明全则总是明白地亮出自己的观点,又直面理论建设的难题,不假装看不见,不巧妙地绕过。他提出“好的中国小说的标准”“中国好小说的八个层级”等观点,都颇为精彩。尤其后者,以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罗曼雅各布森所谓的“文学性”为中心,提出中国好小说应抵达的八个层级:故事、人物、语言、历史感、经典性、诗性美、拙朴美、浑然美。这是一个很容易仁者见仁、令人望而生畏的论题,作者自洽地完成理论建构,使之成为一篇颇有分量的关于“中国小说”理论的力作——尽管如此,又并非无懈可击、不可商榷。但无论如何,正因为作者“职业的诚实”,使之成为重要的召唤结构,召唤着进一步的补充、对话和挑战。
周明全善于借助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在这个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新见。《什么是好的中国小说》《中国好小说的八个层级》《“中国小说”在世界文学中的独特地位》等文章,从总体上回答了“近现代以来中国小说发展的脉络”“什么是好的中国小说”这样的问题。随后的文章则深入到“中国小说”传统的内部,从“中国小说”的审美精神谈到“中国小说”想象力的源头,从“中国小说”的民间属性论述到“中国小说”的娱乐精神……作者眼界开阔,不仅对中国学者的研究著作尽量进行审读,还注意吸收欧美日本学人的成果。比如美国学者浦安迪的《中国叙事学》、韩南的《中国白话小说史》,日本学者小野四平的《中国近代白话短篇小说》等。他还留心中国美学、古代文论等相关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比如参考赵宪章关于“小说插图与图像叙事”的研究,并得出结论:中国的小说传统中特别重视人物语言,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正是因为在口传讲唱的传统中,靠语气、动作、表情等文字的附着物,故事才能楔入记忆深处。浦安迪是研究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的大家,认为在中国文学的主流中,“言”往往重于“事”。周明全的研究扩展了浦安迪的观点,加深了我们对中国小说这一传统的看法,发前人所未见。细读之下,这样的新见还有不少。
周明全的文章不管是谈论“中国小说”,还是直接评论当代作家作品,都尽量不和稀泥。这同样源自一种诚实的精神。因为诚实,所以评论作家作品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因为诚实,遇到理论问题拦路,不回避、不绕道,努力寻找、思考出一个比较系统的答案。
比如作者以某位作家的小说为例,说明小说讲好故事的重要性。当大家质疑这部小说故事讲得不那么好时,这位作家带着几分辩白的意味说这是一部面对生死的哲性之著。周明全说自己多次读,依旧没有读完这部作品,“小说就是小说,不是哲学”。他还敢于说出自己最真实的阅读体验,“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大大方方地写在文章里,而不是一味空洞的拔高。
《中国小说的文与脉》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好读。作者始终以“自心”在场的真实感悟为导向和动力来写作。我们不但能读到理论的系统、客观的标准,还能读到作者的偏爱与好恶,这就使得学术和批评有趣而不枯燥。作者谈到什么是好的批评时说:“我以为好的批评就是那种能深入到文本内部、深入到作者的精神世界中,与其共同经受语言和心灵的体验,用自心的在场进行的阐释和批评,从而让文本在解读和观照中焕发出独具特色、交相辉映的美。”这段话恰好可以用来评述他自己的文字。
《光明日报》( 2020年03月25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