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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堪和梦无”:晏几道这首词为何能架起一道虚幻的长梁?

2020-03-22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这是一首悲叹旧情的词作,层层递进,节节顿挫,写情深细真挚,风格疏隽凄婉。

首句"旧香残粉"意指昔日恋人的旧物,也指向词人对恋人的感情。在词人心里,香虽旧,粉虽残,但仍像初时芬芳醉人,两人相隔虽远,但情意不减,仍似当初。类似的写法在小山词里还有一处,即《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都是在起句表态,突出词人对旧情的珍视与牵念。下一句是转折,旧物如昨,人情翻覆,"人情恨不如","恨"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这里通过对比感慨物是人非、寒盟背心。两句合看,正是以己之情浓,叹息彼之情淡。接着,词人记述了恋人情感的变化过程,古人交通不便,只能以尺素传情,因此信笺往往寄托着男女相思之情。在春天的时候,词人还能收到写着数行字的信笺,随着时间流逝,书信渐少,到了秋天,更是愈发稀少,暗示对方的情意正在一点一点冷却消散,有如秋叶一般 "一日秋风一日疏" 。一物一人,一春一秋,回旋转折,顿挫的意味就出来了。

过片极写词人此时孤单寥落的境况,将关注点从回忆放置到现在。"冷"是体感,"孤"是心理状态,外界的寒意更加深化了内心的孤寂。凤衾鸳枕常常出现在柳词中,本该温馨香软,现在却浸染着词人强烈的主观情绪,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里颇似韦庄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形影相吊,衾被寒冷,情深似海,悲意漫漶,都是描写对恋人的极度思念,意境凄清萧索,这是小山词"直逼花间"的地方。但两者也有明显的不同,韦词的思念是从两处展开,用了悬想的手法,描摹对方也在思念自己的情形,表明他们是两情相悦但无奈分隔,所以他可以一遍一遍翻阅旧日的书信,回忆往日的温情,以此作为动力,表达"几时携手入长安"这样现实的希冀。但本词的主人公显然是独守曾经的美好回忆,昔日恋人已经无情地将他弃掷,旧日书信只会让眼前的痛苦更加难堪,他只能借酒浇愁,所以说"愁肠待酒舒"。酒是小山词里常常出现的意象,一方面,北宋时,词多是用以娱宾遣兴、佐酒言欢,词中自然少不了酒;另一方面,酒和梦一样,向来都是逃离现实的手段,是一道虚幻的桥梁,千载如一地将人们从失意的此岸递渡到适意的彼岸。而经历华屋山丘之变的晏几道,面对的是锦衣玉食和偃蹇落拓的失衡,所以更加执意酒醉后的虚幻之境,恰如其《玉楼春》所言:"劝君频入醉乡来, 此是无愁无恨处",恋情的苦闷与生活的悲辛都可以于此处得到疏解。但是,醉乡的"无愁无恨"反衬的是现实的多愁多恨,一旦酒醒,面对的就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梦也是如此,小山词钟爱描写梦中的温馨与梦醒的破灭,像期待酒带来的忘却一样,期待着梦中的相逢。他写了许多梦词,像"梦里相逢酩酊天"、"梦里时时得见伊"、"几回魂梦与君同"等等,都是一片深情执着。但梦未必是好梦,时常会 "唯梦闲人不梦君",词人此时书信几绝,甚至一个虚幻的梦也没有,只能对酒悲叹:"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唐圭璋先生认为这里用了"层深之法","极为疏隽"。确实如此,整首词的最妙处就是末二句,可以说全词都是这两句的铺垫。

"梦魂纵有也成虚",单看这一句已是无限伤心。这里的"虚"既指梦中相聚是虚,也指梦中情浓是虚,只有风流云散才是真实。现实难以为继,故而寄意梦境的自由完满,然而酒醒梦觉,终究还是虚无,只有磨折蹭蹬,只有破碎残缺。这一句已然写尽了词人的失意落寞和悲哀怅惘,他深知梦境的虚无,亦知梦境愈是美好,现实就愈是痛苦,倘若他不执泥于此,心中的"恨"不那么强烈,也许末句就会是一种自在洒脱(比如 "随风莫若无",但显然这是不行的,这是强行旷达,与整首词基调不符),而他的末句是:"那堪和梦无" ,美梦虚妄不足恃,但难道连个虚妄的美梦都没有吗?这一转,词意又翻进一层。陈匪石称《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曲折深婉",我想本词的末两句不遑多让。晏几道的梦是明知虚无而执泥虚无的梦,他不像苏轼,能入能出。苏轼也有许多梦词,深挚如"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超脱如"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梦"。前者为真,后者为喻,于真处深情款款,于喻处旷达超然,两者并行不悖。因为在苏轼看来,"梦不异觉, 觉不异梦, 梦即是觉, 觉即是梦"。他将虚实合并,无论真假,力求心安,忘却营营,始终指向对人事的超脱、对悲哀的淡化。而晏几道是能出而不愿出,就像黄庭坚给他的评语,"四痴"里面,皆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小晏的情深处就在这里,情事虚幻枉然,而他耽溺执着,命运孤寂无常,而他不甘就范。他深知所有魂梦与俱之处都是空中楼阁,却依然于破碎中盼望梦里的圆满。这是他比花间词人高明的地方,绮丽高华的背后是情真意胜,情真意胜的背后是明知悲哀的执着,和因执着而来的悲哀。

这首词描写的情事,只是词人许多情事中的一件,这些风流云散的恋情,共同连缀起晏几道的一生。他在《小山词自序》里称:"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镜缘之无实也。"无论他如何觞饮欢纵,如何在梦里往复低徊,人生依旧寒凉悲哀,世事依旧无常无实,缺陷愈陷愈残缺,圆满愈盼难圆。饶是如此,他也依旧将自己平生的情事一一铺展,悉心书写着悲欢离合,写作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梦、一种酒、一种借以抗击寒凉悲哀的存在呢?

晏几道的可贵处,不仅在于他华屋山丘的身世、微痛纤悲的词意,也因为他对作词的一份认真,他是一位真正将心魂融入词作的词人,遂能以情胜、以韵胜。而这首《阮郎归》,和他的许多情词一样,真挚动人,尤其是末句,初读时让人想起史铁生《我与地坛》里的一段文字:"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的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的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梦是心魂的凝聚,晏几道欲梦而不得,史铁生未梦便患得患失,这是基于两人的共同点,即对虚幻的执着。而不管是晏几道的恋情,还是史铁生的地坛,都是个体心血倾注之所在,是生命里隐秘而珍贵的爝火萤光,背后都潜藏着一个丰沛充盈的灵魂,历经时代的淘洗,依旧熠熠动人。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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