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墓题壁诗：生死本微末，是人间太痴缠

〇敦煌壁画（初唐）小憩的马夫与马

▼

明人《蜀中广记》记录了一个盗墓的故事。盗贼掘开一古墓，在幕墙上发现了两首诗。

其中一首这么写的：

官无名字私无债，架有衣裳廪有储。

只此便同天上乐，不知天上又何如？

这位王居士生前显然是个蔫坏调皮的人。死到临头，还不忘说俏皮话：官府不找，外债不欠，有吃有穿，已然极乐世界。

上天的神仙生活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言下之意，我这样挺好的，暂时还不想上天……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这位不想上天的王居士，最终还是不得不告别幸福的人间生活。卒。

有句俗套话：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现在看来，这话很有点一厢情愿的意思。生死这个事，凭什么就不是小事？

脚丫子痒了要抠，裤衩子破了得补，凡事要讲理。大千明灭，生死聚散，灰飞烟灭，亦只是微末纤芥而已。

乘兴而来，懵逼而去，幸甚至哉。

道理浅白，只是人这个物种，偏偏最不爱讲道理。这么多年，考古工作者挖了许多有题诗的古墓，那些墓主朝代、身世、阶层、信仰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出奇一致：在生死这件小事面前，他们没有一个甘心的。

山西上好牢村一号北宋墓，墙上写了好几首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江城外柏森森。

君看青史勋荣者，算来多葬北邙尘。

这诗一看就是村里老秀才的手笔。前两句抄老杜《蜀相》，把「锦官」写成了「锦江」，后两句是原创，说历史上人物，再英雄豪横，最后都难逃一死。我何德何能，竟然与青史名流共享同一结局？这波必然不亏。

〇上好牢北宋墓西壁题诗

「死得不亏」、「凡人必有一死」这种看起很有气势的话，用鲁迅的话说，叫做「豪语」，因而是要大打折扣的。李白有官瘾，却动辄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豪言，李贺穷病交加快挂了，犹言「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鲁迅先生说得无情：「简直豪不自量」。

鲁迅之犀利，有时不近人情，但先生说的都是老实话——他甚至给爱说大话的人取了个名字，叫「慷慨党」。动不动拔剑的李白，动不动封侯的李贺，动不动百万雄兵入梦的陆游，都是慷慨党的代表人物。

故作豪语的毛病，不止文人，市侩亦然。

甲乙打斗，输的大都爱说：「你给我等着」之类的豪语，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场打斗已然落幕，「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

人之将死，遂对命运说：「我认得你！你给我等着！」命运大概会这样回复：

「等鸡毛？咬老子卵蛋咩？」

在遗言里说大话，看起来是可笑的高姿态，其实不过「死要面子」，里子仍旧是不甘和不舍。

山东莱州五里村宋墓，主人生前是个商人，所以他墓里的诗就比较实在：「唯有深恩与旧恨，剑锋未肯等闲合」。

没有说大话，没有撂狠话，只是无尽的恋恋不舍：生前种种憾事，恩怨情仇，看来是无法弥补了。每次想起遗憾的事，就像南山落满了梅花。

〇五里村北宋墓墓壁题诗

对人间的深沉眷恋，山西龙白金墓表现得最为哀切。

嶙嶙白骨四周的墙上，四首诗词，全是闲言语。没有生死，不谈爱恨，只是讲人间春色大好，落红飞絮，等闲啼鸟，红妆笑语，无尽惜花情绪。

兹录墓中壁上四诗如下：

【东壁】

溶溶洩洩作春情，绣毂雕轮出凤城。

帘里红妆方语笑，通衢争听卖花声。

【东北壁】

城里春归残芍药，路傍雨过损蔷薇。

惜花情绪无由禁，那更余红略面飞。

【西北壁】

轻花细叶满林端，昨日春风晚色寒。

黄禽不堪愁里听，绿杨宜向雨中看。

【西壁】

面面风来面面香，草衣添重日添长。

〇花落后蜂虫懒，柳絮飞时燕子忙。

〇龙白金墓白骨、陶钵与诗

不曾讲悲哀，而悲哀已极。

不愿说留恋，却刻骨铭心。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这样的句子，一看就是爱作豪语的「慷慨党」写出来的，龙白金墓里的这一对男女，不但不讲这样的豪语，还把古人诗写在墓中，老老实实地承认：人间大好，真真的舍不得。

我也看了点《青春有你》，王新宇和陈珏唱的都是《平凡的一天》，同样的一首，王唱的是「豪语」，陈唱的是「老实话」。黄昏市场，日落小河，晚风拂面，虚度年华，没有牵挂。两种诠释，一种悲哀。

生死本微末，是人间太痴缠。

又想起武汉的李医生。这人追庆余年，刷徐大骚，跟你我一样一样的。如今，庆余年第二季仍不知何时到来，徐大骚的蒜量又增加了，春天的风吹皱了池塘水。

这些人间平凡琐碎，李医生不会再看到了。

勿怪我辈，心有不甘。

「人间」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