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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红日》之后唯一的长篇小说《堡垒》为何无人问津?值得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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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军事文学史中的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红日》于1957年出版,当时作者47岁。

对《红日》,笔者印象非常深刻。在十七年的红色文学中,《红日》的冷峻、严谨、滞重的文学笔触,一度时期,个人觉得是同期作品中文学性最高的。

《红日》的可贵之处是它的全景式描写,在这同时期的红色文学里应该是绝无仅有的。

能用全景式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描写方式,展现一场战争的进程,在中国文学里可以说是罕有其匹的。

而作者的语言也很有特色。作者的用语并不狂放、肆意,而是极度的精练、瘦俏,但笔墨叙写之间,却恰到好处,把人物刻制得非常的脉络鲜明。尤其是作者的用语,很有功力,耐人咀嚼。

尤其是作者采用了西方小说的视角技法,每一章节中,都通过一个人物的视线,来鸟瞰事件进程,从而合成了多角度的视角透视,给人一种立体式的图景再现。

有人可能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此种描写方式,早已被西方作家淘汰。

不错,这种技法,早在《红日》出现之前的一百多年前就在西方文学中有了成功的范本,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但遗憾的是,中国文学同时期根本没有与之相应的文学作品用这种立体式表现事件的描写方式,展现一幅宏大的文学的画卷,所以,《红日》作为中国战争小说中第一部采用这种全景式、立体式、视角式的手法的作品,其意义可以说是划时代的。

中国文学实在没有什么资格,像西方文学作品那样,站在曾经有过的十九世纪的成功文学典范的基础上,架空式地跳跃到现代主义。我们连全景式的作品都没有,却意图与先锋派接轨,就像空中楼阁一样,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因此,《红日》在中国文学作品里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一部。

也因为此故,笔者一直关心吴强的其它作品。《红日》之后,吴强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是《堡垒》,出版于1979年,此时吴强69岁。

笔者以前曾经试图借着对《红日》的喜爱,一鼓作气地读完《堡垒》,但是,多次试着都无法读下去,觉得《堡垒》几乎不像是《红日》作者所写。《红日》的优势与优点,在《堡垒》中几乎完全看不到,而《红日》的缺点,却被《堡垒》放大了。

最近,再次硬着头皮,耐心细致地把《堡垒》一书找了出来,终于把它读完了,但是,读到最后,又碰到了这部小说的致命的痛点,这就是现在出版的《堡垒》只是上部,但是《堡垒》的下部,永远不会出现了。

从吴强个人的介绍来看,他曾经写过下部的数万字,但是觉得不满意,便推倒重来,然而,这个重来的承诺,是再也没有后话。

1979年《堡垒》出版时,吴强69岁,1990年去世,这之间的时间是11年,的确这个写作的时间未免太短,而且吴强已经进入到七十岁的高龄了,要再写作长篇是有一点困难,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堡垒》只有上部,所有的人物,都仅仅开始他们的形象起步,还没有展开,留下了一个没有结尾的小说,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难受的事。

如果吴强当时采取姚雪垠的办法,找一个秘书配合,由他口授,秘书笔录,把这部小说写完,至少能够完整地再现小说的主题构思,现在《堡垒》中的情节刚刚处于展开阶段,人物刻画正进入高潮,但却戛然而止了,实在叫人揪心。

《堡垒》目前上部的时间从抗日战争期间的1943年春开始,小说中的事件,大概三个月左右,上部的结尾,只写到了夏天的时候。

三个月的时间,吴强用43多万字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本,《红日》的字数37万字,却写出了半年的时间长度,表现了三场战役。而《堡垒》中,未写到一件重大的战事,都是流水账的交待日本鬼子“清乡”扫荡的事件。

可以说,《红日》的优点,在《堡垒》中荡然无存。

《堡垒》为什么描写了三个月时间长度的内容,却不能把一件“清乡”斗争交待结束呢?

这种毛病,在《红日》中也有,但是因为《红日》的紧凑,被遮掩了。

那么,《堡垒》里放大了《红日》里什么样的缺点呢?

一是放大了《红日》中的自然主义描写。

《红日》当年出版的时候,就是有争议的。比如,小说里把所有的胜利,都归因于小说里正面聚焦的部队,好像是这支部队打下来的,对友邻部队却交待不够。

这反映了吴强对事件的原型提炼不够,过分自然主义地展现战争的原生态状况,这种掌控不力的写作状态,很容易一松手就收拢不起来,造成小说的无限冗赘。到了《堡垒》里,这种不经提炼的毛病,就开始全程展现了。

《堡垒》里的主要事件,是日本鬼子发动“清乡”,我党领导的武装与之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

小说里冗长地交待各种人物,小说写了一半,还未提到日本鬼子的“清乡”实施,而到了“清乡”开始之后,小说里也是轻描淡写,描写鬼子伴和着伪军下乡来扫荡,无一不是找不到民兵武装,最后,反而被民兵反噬一口,这基本构成了小说里的“清乡“模式。

这种模式,你写一次就可以了,但是作者三番五次,一次次地描写这种雷同的下乡偷袭式“清乡”,而且每一次经过都基本一样,便使得小说处于一种自我重复的乏味叙事中。

尤其是小说对日本鬼子主导的“清乡”采取了一种奇怪的处理方法。清乡中,鬼子基本没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对策,就是抓住几个当地老百姓,毁灭老百姓的房屋,给当地民众带来日不聊生的麻烦。

所以,小说里的民兵组织提到针锋相对地与日本鬼子抗争,会带来敌人的报复,于是,决定避免与鬼子正面交锋。小说里的区委书记有一段话很有代表意义:“你晓得我们主力队伍为什么不跟鬼子硬拼硬打,老是兜圈子?一个情由是我们的实力还敌不过他,一个情由是先让他威风一下,当是我们不行,怕他。等他风头过去,兵力分散了,睡大觉了,我们就好瞅住机会揍他。……鬼子森岛再下来,你们让一让,闪一闪,不要开枪,或是打几枪,扔两个榴弹就溜,也让森岛威风威风,给他个假面子。”(P458)

小说中的马国本原型传记

这仅仅是清乡斗争中的一个阶段中的决策,现在《堡垒》只有上部,也不知道这一决策后来的进展状况,所以,使得这样的自然主义纪录,给人一种情节根本没有展开的感觉。

所以,《堡垒》中,整个鬼子的清乡斗争,根本没有全面展开,原来计划中所说的“构筑篱笆”、“建造据点”的清缴乡暴行,在小说里一点没有涉及,其战斗的激烈性与紧张性,都还没有进入到高潮。

所以,《堡垒》只写了上部,无疾终,就像“烂尾楼”,实在让人觉得非常遗憾。

二是放大了《红日》中的人物刻画的弱项。

《红日》中的人物众多,没有一个集中的主线人物,小说里因为给军长沈振新、副军长梁波两个人以爱情描写,所以,这两个人因为情感揭示得较多,反而给人留下较为鲜明的印象。

而小说涉及到“战壕真实”环节的部分,刘胜与石东根都是一样的火爆脾气,仅仅有脾气暴躁的描写,但也没有涉及到两个人的情感生活,更没有表现两个人的性格的转化,所以,小说里只有这两个人的个性特征,记得的是他们的脾气暴躁的一些场面描写,而很少有他们的丰富的内心世界。

相反《红日》中唯一的在基层层面赋予了情感描写的是杨军与他的妻子这一个环节,但小说里杨军的情感描写只是止步到了他的医院里养伤的段落,之后他的妻子也没有参与到情节中来,属于一个中断了的情节线索,不能不说是遗憾。

到了《堡垒》中,作者描写了一众人物,但更加模糊,整个上部,人物都没有发生更多的交集。

小说里的主人公金生与妻子早已结婚,已经没有情感的发展余地,在小说里,基本没有什么更多的情感展示。

小说中的马国本的原型白桐本

区长马国本直接没有情感描写,有一点怪怪的感觉。

县委书记林谷在小说里没有什么正面描写,他与打入汪伪部门的余淑和是夫妻关系,本来可以重点描写的,但是作者似乎忘记了两个人物的互动,在小说里,写到余淑和打入到敌人内部,并且提到她曾经打探到具体的清乡时间,从而为民兵赢得了应对的主动,但是,余淑和这个人物,后来就没有了。从作者的后记中可以看出,这两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后来都牺牲了,但是因为没有下部的交待,所以不知道这两个人物的发展走向,殊属憾事。

另一个民兵孙立祥,性格比较暴躁,有一个孩子柱子,这个人物,比较接近于《红日》中的石东根。两个人都喜欢喝酒,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孙立祥的妻子被鬼子抓住,小说里描写到,孙立祥一枪打中了现场的鬼子的腿,却不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被鬼子抓住的人质,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这里,应该深入细致地表现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孙立祥不知道妻子被鬼子抓住了,但他又是如何击中了现场的鬼子的。小说就是如此平平淡淡、十分不符合现实情境地描写了事件的延续与发生。

小说里后来描写孙立祥与一个铁姑娘一般的金玉香,建立了朦胧的感情,但小说里几乎没有任何的前期铺垫,然后突然在临结尾的部分,提到两个人“有情分”(P638),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

小说里的其他人物,都是走马灯似的一笔带过,很少有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形象刻画。这与《红日》中描写了众多的人物,很多人物都不了了之、销声匿迹有着很大的相似性。

从两部小说的结构来看,吴强会设计一个较为复杂的人物构思,但是在写作时,碰到了困难,他就会将这个人物扔掉了。《红日》里已经有这种迹象,比如杨军归队之后,他的妻子就没有作用了,所以丢掉了。电影《红日》完善了杨军与妻子这一条线索,其妻子阿菊在电影里一直出现在战争的各个进程中。

到了《堡垒》中,吴强的这个虎头蛇尾的毛病,再一次强烈地显现出来,他直接将小说的下部给掐掉了,致使小说里的人物都不知后来的发展轨迹,令《堡垒》成了一个半成品,这反映出吴强在刻画人物的时候,会有一种无法操纵整体布局的弱项。

这也折射出长篇小说的一个难点,吴强还是没有能很好地解决掉。《堡垒》半途而废,应该与吴强对长篇小说的操纵能力未能达到游刃有余有关。

三是放大了《红日》中叙事视点隐隐暴露出的杂乱无序的缺点。

《红日》的一个标新立异的优点,是它的视角的单一扫描与观察的单维性,然后多组单维的视角进行嵌套组合,便形成了整个小说的立体式结构。

中国传统小说来自于评话,评话的特点是有一个上帝的视角,无所不知地、通透地交待事件。

脱离了评话风格的《红楼梦》引入了视角技巧,从而使这个小说带有了现代小说的风范。

西方小说的引进,带来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新型范本的出现。《红日》是表现战争小说的多视角透视的经典范本。

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的呈现,将一场战争的全程表现出来,是《红日》的优点所在。

《红日》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沈振新的视角、杨军的视角、张灵甫的视角,等等,合成了整个小说的立体图景,依靠这种视角,保证了小说里的方方面面都得到了呈现。这是《红日》在结构上的长处。

可以看出,《红日》的这种结构是欧化的,作者也知道他的小说的欧化倾向,但这种欧化的技巧的运用能够达到如此纯粹,中国作家中并不是很多。而且,与吴强同时期的作家,还有一个考虑民族化的问题,所以,这些作家或多或少地排斥欧化小说风格,但是吴强却执着地袭用了欧化小说的技巧,从而写出了他的别出心裁的作品《红日》。

但是《红日》里并不是所有章回,都是坚守着欧化小说的视角技巧,在有的章节,作者为了快速推进小说的进程,避开了视角带来的冗赘的毛病,而是采取了上帝的视角或者叫评书口吻,从一个俯瞰的角度,交待情节。

在这些章回中,作者首先从交待我军的动向开始,然后再转到敌人一方,视角在空中游荡着,战争场景,全部掌控在自己的文笔之下(比如第五十八节)。这是一种讨巧的做法,可以加速事件叙述进度,不然不断地从这边战线转到对立的战线,该添补出多少文字描写?《战争与和平》中是通过一个深入到战争腹地的个体视角的观看来完成对整个战争的描写的(如彼埃尔一边观看战争,一边进行他的长篇大论的思考),而这一切,《红日》并没有采用,而是回复到综述性的上帝视角来交待事件进程,这也是《红日》在有限的篇幅中不得不采取的一种方法。

写作的人都知道,有时候,视角的运用会迟滞小说的进展速度,往往在无奈的情况下,会采用一种概述的方法,对一段时间的事件突变进行快进式描写。《红日》作者在部分章节,考虑到小说的篇幅受限,就采用了这种方法。

这种方法偶一使用,尚不能从基础上动摇《红日》整个作品以视角的方式构架小说主体的风格,但是到了《堡垒》中就成了吴强叙事的常态,所以,《堡垒》给人的感觉,与《红日》的风格完全不同,简直不像是一个作者写的。

《堡垒》中,在描写清乡扫荡的情节中,基本的结构,就是面面俱到,像评书一样,交待完整个事件,而且作者对多次的清乡过程,都是如出一辙的这种评书一样的叙事手法,内容重复不说,也没有什么提炼。

这样,《堡垒》里留下几个深刻印象的段落,就是日伪清乡的综述式交待,而没有细节的描写与刻画,描写了一遍,又描写了一遍,而且都是作者全知全能的视角,这就让小说变成了回忆录的事件堆砌,却缺乏文学的细腻描写。

为什么吴强在《红日》中如火纯青地深入到个人的灵魂深处,去感知一场历史事件,而到了《堡垒》里,他似乎忘记了他之前的大获成功的写作方法,几乎没有了一种通过视角观看的平视的扫描,这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但这种从《红日》中的阔步倒退,导致了《堡垒》偏离了小说的基本视线架构,使得小说几乎难以卒读,因为上帝视角,无法切入到人心,注定会使文学作品失去基本的魅力所在。

《堡垒》虽然不成功,但却可以看到军事小说换了一种表现方式所带来的严重偏差,而反过来,我们却可以看到为什么《红日》能够在军事文学里所屹立的不朽地位,能够对中国军事文学的发展有着现实的考量意义,而作为百思不得其解《红日》作者为什么没有能写出后续的惊世骇俗作品的读者来说,也能够解开心中一直疑惑不解的迷案。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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