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我的曾祖父吴昌硕
“别人把他视为泰斗、大师,他则把自己当成一个更夫、一个农民。他说,我永远是一个更夫,在田里面‘更’也好,在书法上面也是一种‘更’,在绘画方面同样如此。”刘海粟美术馆“海粟讲堂”上,海派书画大师吴昌硕先生的曾孙吴越分享吴昌硕精彩纷呈的艺术生涯。
作为中国近代集诗、书、画、印于一体的艺术大家,吴昌硕赋予了书画艺术探索创新的生命力。这个从贫困家境中走出来的人,以艺术为毕生追求,而且培养了诸多有影响力的书画艺术家,甚至还“跨界”教了梅兰芳。
勤勉成就大师
《散氏盘》字集联一幅,1922年
吴昌硕的家乡在浙江省安吉县。那个地方就在杭州附近,距离上海西面220公里左右。安吉县,是中国的毛竹之乡,又是白茶之乡。山清水秀的一方山水,养育了大师吴昌硕。
吴昌硕早年受他父亲的影响,对书法、篆刻产生了浓厚兴趣。一般人家,一方印刻一面或者刻两面、两头,但是由于早年家境贫困,吴昌硕每得到一方印材,往往要六面全部刻满后,磨平再刻,反复练习。他练字是用青石板,把石板磨平,沾清水在石板上反复练习。他把家里的墙砖挖出来,凿了一方砚台,因为练字甚至还磨穿过一方砚台。
如今的刘海粟美术馆就陈列着吴昌硕用过的一方砚台,用非常普通的一块墙砖打造,吴昌硕后来传给了儿子,后者又传到了下一代手中。吴越说:“我们现在讲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强,老一辈艺术家为我们作了很好的典范。一方砚台看不出什么,但是传承了一种精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意志和精神,在昌硕先生身上体现了。”
安吉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军事要地。从吴昌硕17岁到22岁这五年中,正逢太平天国的后期,当时太平军在安吉烧杀抢掠,老百姓到处避难,他也在到处避难,做长工,打短工,啃树皮。但是他并没有泯灭自己的学习意志,反而锻炼了他刻苦向上的求学精神。
禅甓轩印( 图片来源于《吴昌硕全集篆刻卷》)
他把诗、篆刻、书法、绘画作为自己终身奋斗学习的目标。26岁后,吴昌硕离开家乡,走访湖州、杭州、苏州、上海等地,拜师求学。29岁后,他和新婚的妻子分别,又到湖州、杭州、苏州求学。在杭州,拜俞曲园为师,学习训诂。在苏州,拜杨见山为师,学习文学、书法以及人品。杨见山还有一个号,叫“杨藐翁”,藐视一切,傲骨铮铮。真正的艺术家个性都非常强烈,不唯唯诺诺。吴昌硕对杨见山非常崇拜和敬仰,他刻了一方印,称呼自己为“庸斋内老门生”(杨见山先生的门号叫“庸斋”)。
他还到吴大澂家里担任家庭教师。吴大澂在当时的清朝廷任官,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交给吴昌硕。当时,苏州吴家也是一个望族,家里收藏相当丰富,像一个小型博物馆。吴昌硕非常高兴,一边在吴大澂家里教书,一边在他家看很多社会上看不到的家藏,如青铜器、鼎、仪器等一大批精品。吴大澂有一次问他的儿子,吴俊(吴昌硕早年的名字)在家里除了教书以外还做什么?他儿子回答说,每天就是在看我们家里面的收藏,记了很多笔记,写了很多诗。当时吴大澂对吴昌硕的这种学习精神也非常满意。
后来,吴昌硕又到全国各地去拜访了一大批艺术家。他能够看到的、学到的都是第一手的资料,是原汁原味的艺术精品。这个过程对他的进步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即便如此,他和家乡的感情非常深厚。吴昌硕有一个名字叫“吴苍石”,他喜欢画大石头,因为安吉的山里面,这种类型的石头相当多。他还喜欢画家乡的竹子、山水,69岁以后,他作品上面都是以“吴昌硕”或者以“安吉吴昌硕”来落款。
“一更夫来自田间”
吴昌硕纪念馆馆藏吴昌硕《自画像》,1923年
吴昌硕的绘画,大气蓬勃之余,还有一个鲜明的细节特点:他的每幅画作上面都有诗词提示。本来,画作上写个日期、签个名的做法在画界很常见,但吴昌硕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日期、签名,他更多地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表达在了作品落款的诗词里面。他在诗歌方面,用了六十年的功夫。吴昌硕的夫人也会写诗,她从没有把吴昌硕当作画家、书画家,而是一直说他是诗人。他的诗里面思想性非常强烈,他喜爱王维、杜甫的诗词,也喜欢学习扬州八怪的作品。
他把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作为诗词的题材。潘天寿也是昌硕的弟子之一,潘天寿对吴昌硕非常敬爱,后者对潘天寿也非常厚爱。他曾经写了对联给潘天寿,上联是“天经地怪见落笔”,下联叫“项羽街头总入诗”。意思是希望潘天寿从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出发来进行创作。他不仅这样要求自己,也要求他的弟子深入生活,要把老百姓看的、听的、讲的,作为诗、书、画的内容。
所以,他的艺术永远和老百姓在一起。晚年,担任西泠印社社长以后,他为西泠印社写了对联,最后一句就是:“一更夫来自田间”。别人把他称之为泰斗、大师,他则把自己当成一个更夫、一个农民。“他说,我永远是一个更夫,在田里面更也好,在书法上面也是一种更,在绘画方面也是一种更。他把自己当做一种砚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更夫,就和人民群众的地位是平级的。”
吴昌硕的书法是他的艺术之根,他毕生以书法为友。而他书法的源头在哪里?答案是石古文。吴昌硕早年特别喜欢临摹石古文,残缺的古朴美和石古文的结构,由于他扎实的书法功力,为他的篆刻和绘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也帮助他的艺术成就达到了“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第一人”的称号。篆书一般圆体比较多,但吴昌硕经过自己几十年的修炼以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每个篆书结构比较偏长,线条有一种韧性。所以昌硕先生的篆书,有一种铁笔刚劲的韵味含在其中。他用篆书写就的《西泠印社记》,也是现在的西泠印社收藏的镇社之宝。
绘画方面,吴昌硕经常画老百姓喜欢的蔬菜如白菜。他一直讲“食蔬者长寿”,所以他画的蔬菜也很多。有趣的是,他画笔下的蔬菜线条全部是篆书线条。正因为他书法的功力好,简练而又刚劲的书体,为他的绘画又充满了一种强烈的个性。“你书法基础不好,像这种线条是表现不出的,包括一朵一朵梅花的花瓣。据我父亲讲,老先生画梅花的花瓣,他就是用篆书的笔法来画花瓣的。我们一直讲‘书画同源’,以书为基础,画是一种表现的形式,正因为书法的基础好了,才为绘画的成功奠定了基础。他画寿桃,寿桃的线条就是他书法的线条,正因为他书法藏峰笔力的刚劲,所以线条也能存在着这么丰满的一对寿桃。”
他的诗词、绘画、书法,为他的中国画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从而达到了气势强烈、意境丰满、内涵丰富、色彩高度完美的结合。即便是将近80岁时的绘画作品,依然充满强烈的生命力,也体现了一种民族向上的奔放精神。
“五绝完人”的担当
吴昌硕 《枇杷图》 刘海粟美术馆馆藏
他不仅是诗、书、画、印四绝,而且在艺术教育方面,几位学生都颇有成就。其中包括沙孟海、王个簃、陈半丁、刘海粟、潘天寿、张大千、王一亭、梅兰芳。梅兰芳是京剧大师,但实际上早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在上海向吴昌硕先生求教,学习书画艺术。吴昌硕晚年和王一亭先生交往特别深,他们两位是宜师宜友的好朋友。也是因为在艺术教育上的卓越成果,吴昌硕被世界艺术界评为五绝完人。“诗、书、画、印,还有他卓越的教育成果,这也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五年前,新加坡的文化部长到吴昌硕纪念馆来参观。他在纪念馆吴昌硕先生的书桌上,挥毫写下五个字:“五绝完人”。他说:“我走遍了世界各国,了解了很多国家的艺术名人,能够成为五绝集一身的,只有吴昌硕先生。”
不仅对中国的艺术教育作出贡献,吴昌硕还培养了日本的弟子,其中包括许多位日本有名的书画大家,为中日民间的友好艺术交流做了大量的工作。1913年,西泠印社建立十周年的时候,正式对外营运交流。当年的篆刻书画界公推吴昌硕为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也证明了昌硕先生当时已经站在了世界艺术界的高峰。1996年,日本福冈地区的艺术家为了纪念吴昌硕,在日本北九州市专门建立了吴昌硕胸像纪念碑。吴昌硕诞辰170周年期间,日本各地也举办吴昌硕纪念活动。这都是吴昌硕带给日本的积极影响。
晚年时,他把自己的家藏大批捐献出来,要求王一亭先生办一个学校,就是艺术专科学校。“昌硕先生自己没有经过学校的系统学习,他靠两条腿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凭自己的努力意志,在老师的指点下,站上中国的艺术高峰。但他说我一定要办一个学校,让想学习而没有条件学习的年轻人,在这个学校里面得到正统的学习。”吴越说道。这个学校,后来在王一亭、潘天寿、刘海粟的努力下,成为了中国美术学院。“一位艺术家一定要有一种责任感。昌硕先生在我们国家重大历史发展中,都站在人民的角度,为老百姓考虑,赈灾、办学校、支援五卅运动、抢救西泠印社的国宝等,大量的事例来展示这位大师不仅在艺术方面攀上了高峰,而他对社会的发展,也承担了巨大的担当和责任。”
吴昌硕特别喜欢杭州余杭超山的梅花。晚年的吴昌硕一直在超山画梅、写梅。“老先生逝世之前,就跟我祖父讲,我逝世以后,你们就把我葬在超山的梅花树旁。他曾经自己写了一首《苦铁道人梅知己》,他说我永远是梅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