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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严重低估的唐朝诗人:凭借写给母亲的一首诗,家喻户晓

2020-03-13

如果不是50岁那年给母亲写了一首《游子吟》,而又恰好被后世各种选本和教科书反复选用,并在感恩节、母亲节等现代节日上被不断吟诵传唱……

那么,孟郊这个名字,大概没有多少机会被写出来或念出来吧。

事实上,即便《游子吟》家喻户晓,几乎人人会背,但大家对这首每年供自己用来感动母亲的好诗背后的那个诗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了解的欲望。

要是活在当代,孟郊大概率就是这种最悲催的歌星:

歌红了,人没红。

很不幸,这种悲催的状态,恰恰是这个唐朝诗人生前死后的常态。

▲孟郊

1

公元751年,唐玄宗天宝十载,湖州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人孟郊出生了。

是的,天没有降下什么祥瑞,他母亲裴氏也没做什么好意头的梦境。

只有一个略显尬尴的年份。

这意味着他的童年和少年,基本笼罩在一场名为“安史之乱”的国家内战之中。

盛唐的逝去,国家的动乱,影响的是整整数代人的精气神。而孟郊这一代战前出生的人,无疑是悲剧的第一代。

更惨的是,大概在孟郊10岁的时候,他那个在地方当小官员(昆山县尉)的父亲突然离开人世。在经历年轻丧夫的剧痛之后,孟郊的母亲裴氏担起一人抚养三个小孩的重任。

历史上由寡母抚养长大的孩子,似乎有一个优秀的成才传统,从孟子而下,到范仲淹、欧阳修、海瑞,再到胡适等等。孟郊也在这个成才序列里面。作为当事的孩子,他对单亲母亲的感情不是常人所能理解,这是他一辈子“听妈妈的话”的主要原因。

因为是家中长子,孟郊舍不得母亲一人辛苦,所以当两个弟弟长大后,他才外出漫游,求取功名。据考证,孟郊真正出外地,是在30岁之后。30岁之前,他的圈子主要是诗僧皎然在湖州组织的诗会,这影响了他一辈子。

虽然走的路不多,但他想得挺多。他面临家国忧愁,从小就有大志。

他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

朝思除国雠,暮思除国雠。

他对自己的政治才能也有信心:

为水不入海,安得浮天波。

为木不在山,安得横日柯。

他对自己的文学才华更是相当自负:

下笔证兴亡,陈词备风骨。

高秋数奏琴,澄潭一轮月。

他感觉自己的前途畅通无阻:

路喜到江尽,江上又通舟。

舟车两无阻,何处不得游。

可是,他还能这么乐观,仅仅是因为现实给他的重击还未陆续到来。这个从小吃苦长大的孩子,日后将以穷苦酸寒的诗歌,记录下个人与时代的悲剧。

2

大约40岁那年,孟郊把家和母亲托付给弟弟们,自己赴京城考取功名去了。

很难想象,别人都是十几二十岁闯荡京城,盛唐诗人王维21岁就考中进士,孟郊人到发际线秃了又秃的年纪才进京。而这或许就是他孝心的表现:因为是孝子,他年纪很大才舍得离开母亲,游学交友,增长见识;又因为是孝子,他年纪这么大还要听妈妈的话,求取功名,跻身仕途。

先贤说“四十不惑”,但这个年逾四十的男子,到了京城却懵掉了。

孟郊的挚友韩愈,写过一首《孟生诗》,叙述孟郊公元792年在京城长安的样子:

骑驴到京国,欲和熏风琴。

岂识天子居,九重郁沈沈。

一门百夫守,无籍不可寻。

晶光荡相射,旗戟翩以森。

迁延乍却走,惊怪靡自任。

举头看白日,泣涕下沾襟。

朅来游公卿,莫肯低华簪。

谅非轩冕族,应对多差参。

大意是说,孟郊这个外省来的寒士,年纪老大不小了,虽然已经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但在京城的交际场中却举止失态、不懂应酬,显然是没见过世面呀。在韩愈看来,孟郊是个自卑而又自傲的人,一方面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另一方面又因为四处碰壁而涕泣伤心。

在京城的孟郊,跟以前的乐观自信判若两人,他写诗抱怨自己在长安无路可走:

尽说青云路,有足皆可至。

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

第一次科举,黄了。他写诗: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第二次科举,又黄了。他写诗: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朋友考上了,他写诗“祝贺”,却写成了自己的满腹牢骚,估计朋友看了也无语:

谁言形影亲,灯灭影去身。

谁言鱼水欢,水竭鱼枯鳞。

昔为同恨客,今为独笑人。

舍予在泥辙,飘迹上云津。

卧木易成蠹,弃花难再春。

何言对芳景,愁望极萧晨。

埋剑谁识气,匣弦日生尘。

愿君语高风,为余问苍旻。

长安落第后,孟郊去了东都洛阳附近的嵩山。根据史学家严耕望的考证,当时的嵩山一带,跟毗邻长安的终南山一样,聚集了许多以隐居为名钓取功名的读书人,人一多,各种名师辅导班也办起来了,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孟郊也到嵩山参加科举培训去了。

但第二次落第后,孟郊彻底放弃了,返回家乡。也许是京城的氛围,他人的鄙薄,社会的冷眼,让这个40多岁的两度落榜生崩溃了。

他已没了早年治国平天下的伟大理想,有的是对不公遭遇、人情冷暖的沉痛悲叹。

他对功名已无兴趣,然而,46岁那年他却三度进京。

神奇的是,这次他莫名其妙就考中了进士。

韩愈后来说,孟郊“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原来这次进京是孟郊的母亲裴氏让他去的。整个世界,能让孟郊改变主意的人,也只有他的母亲了。

但中了进士,孟郊也并不留恋,“既得即去”,只是留下了一首诗的痕迹: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这首《登科后》在后世的知名度,应该仅次于他的《游子吟》,但历来的诗评家对他这首毫不掩饰狂喜之情的诗多有批评。

《唐才子传》的作者、元朝人辛文房据此诗说孟郊“气度窘促,卒沦为薄宦,诗谶信有之矣”,讥讽孟郊不大气,中个科举就高兴得失态了,后来在仕途上没出息,在这首诗里已经注定了。

到了清代,诗评家依然说他“一日之间花皆看尽,进取得失,盖一常事,而东野(孟郊字)器宇不宏,至于如此,何其鄙邪”

他们这么鄙薄孟郊,是不知道这个年近半百的诗人被压抑了多少年呀,也不知道他在文字中的扬眉吐气,是因为实现了母亲的夙愿呀。他们对诗人,缺乏同情之理解。

最主要的是,孟郊考中进士,完成母亲的心愿后,就返乡了,并不留恋功名与繁华。“一日看尽长安花”,除了“看尽”,又何尝不是“看透”呢?你品,你细品,就能品出诗人的本意,可能超越了后人所理解的得意狂喜,而是有一种空空的悲凉意味。

他这一生太难了,而且越活越难。

3

孟郊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经是四年后。

根据他的从叔孟简的说法,50岁的孟郊依然是奉母命才出来做官的。

朝廷授予孟郊的官职是溧阳县尉。这个职位跟他父亲生前做过的职位一样,官小位卑。唐朝一个县的主要官员有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等,县尉相当于是四把手了,负责具体政务的执行,俗务多,且繁琐。

孟郊到溧阳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裴氏从老家接过来一起住。如今家喻户晓的《游子吟》,正是写于此时: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的母亲是一个善良贤惠、坚毅果敢的女性,她不仅抚养了孟郊,献出了所有的母爱,而且成为儿子的精神支柱和动力来源。孟郊年过半百,才终于有能力把母亲接到工作的地方一起住,但这寸草之心,又怎么报答得了三春之晖呢?这首诗好,就好在孟郊用最朴实的语言,写出了母爱震撼人心的力量。清人宋长白说,孟郊这首《游子吟》,言有尽而意无穷,足与李绅的“锄禾日当午”一诗并传于世。

然而,孟郊在溧阳做官做得并不开心。尽管他战战兢兢,“饱泉亦恐醉,惕宦肃如斋”,终究还是不能胜任这份天天与繁琐事务打交道的工作。据说县令因此迁怒于他,将他的月俸减半,孟郊过得更艰难了。

大约干了四年后,孟郊辞职了。孟简说:“东野(孟郊)既以母命而尉,宜以母命而归。”说明孟郊出来游历以至最后为官都是奉母之命,辞官不干也是其母做主的结果。母亲或许不忍见儿子当一个县尉当得如此郁闷,所以劝他不当好了。

辞官后,54岁的孟郊带着家人和母亲寄居东都洛阳,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也是最惨的十年。

56岁时,经韩愈、李翱等友人推荐,孟郊出任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一听就是很适合孟郊的闲差,所以孟郊也算有了一段较为平静的生活。但仅仅一年后,接踵而来的丧子之痛和亡母之悲,在五年间几乎摧毁了孟郊的精神和身体。

根据韩愈的说法,年届六旬的孟郊连丧三子,导致无后,晚景凄凉。一些史学家则考证,孟郊一生四个儿子全部夭亡,最大的一个仅活到十来岁。可以想象,孟郊是多么的痛不欲生。看到早春一场严霜过后杏树花苞一个个被打落,他写了《杏殇九首》,哀悼儿子的早夭,真是字字泣血。我录其中两首: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

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此儿自见灾,花发多不谐。

穷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怀。

声死更何言,意死不必喈。

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

前一首说他的儿子跟月光相克,所以命不长。一个饱受痛击的老诗人,恐怕也只能用天命来自我麻痹了。后一首说他的儿子死了,他这个病恹恹、骨瘦如柴的老头儿,也就无后了。在古代,无后绝对是一个人最最锥心的刺痛。难怪后世很多诗人表示不喜欢读孟郊的诗,因为实在太苦,太痛了,令人读后情绪低落到极点。

809年,正月,在孟郊接连丧子之际,他一生最敬重的母亲裴氏也辞世了。从这一年起,孟郊居家服丧,生活几乎陷入绝境:穷蹙、饥饿、衰老、疾病、寒冷、孤独……这时,他写了《秋怀十五首》,是他生活和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简直悲到极致,让人不忍卒读:

孤骨夜难卧,吟虫相唧唧。

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

纤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

老人朝夕异,生死每日中。

坐随一啜安,卧与万景空。

……

生命中的最后四五年,孟郊基本处于绝望的状态。

814年,唐朝宰相郑余庆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聘孟郊为参谋。老病缠身的孟郊最后振作了一下,携妻赴任,不幸行到半路,暴疾而卒,享年64岁。

孟郊死后,其妻郑氏无钱下葬。郑余庆出钱才完成他的葬礼,并负责赡养他的妻子多年。韩愈写了墓志铭,说孟郊卒后,“无子,其配郑氏以告”。孟郊没有儿子,是他的夫人郑氏来报丧的。与孟郊同病相怜、后世并称“郊寒岛瘦”的诗人贾岛写诗《哭孟郊》

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

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

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虽然人死了,也没有子嗣,只剩下寡妻,这是痛心彻骨的事,但你的声名在,诗也在,而且必将万古流传。

然而,贾岛怎么也想不到,孟郊生前悲催,死后同样悲催。

4

孟郊死后的千年时间里,他的诗褒贬不一,经常不受待见,并遭到鄙薄和嘲讽。

从晚唐诗人司空图开始说孟郊的诗没意思,历代的诗评家大多对孟郊的诗缺乏好感,评论用语也相当刻薄。比如严羽说,孟郊的诗跟李、杜比起来那就是“虫吟草间”;翁方纲说孟郊的诗是“蚯蚓窍中苍蝇鸣”;苏轼喜欢豁达和乐观的人,所以他对孟郊也无感,说他的诗就是“寒虫叫”;元好问说,孟郊就是“高天厚地一诗囚”……

很多人可能看不出来,元好问封孟郊为“诗囚”是在贬抑他,就像很多人不知道,李贺被称为“诗鬼”也不是一个褒义的名号。人们习惯地以为,有个“诗X”外号的诗人一定被看得起,像“诗仙”“诗圣”一样,听起来段位很高。但实际上,“诗囚”是说孟郊写诗无法自由表达,要么囿于形式,要么囿于字词,是一个囚徒状态,离出狱还远着呢。这就像你朋友人送外号“金刚狼”,很厉害的样子,而你的外号“大灰狼”,这就没什么好嘚瑟了。

千年以来,孟郊的诗就处于这样一种被贬抑的状态中。历代的诗评家说来说去就一个观点,他的诗写个人的愁苦,惨兮兮的,就跟个可怜虫似的。

事实上,这是对孟郊最大的偏见和误解。

别林斯基说过,伟大的诗人谈着他自己、谈着他的“我”的时候,也就是谈着大家,谈着全人类。孟郊那些痛入骨髓的诗,写个人的悲哀,何尝不是人类共同的悲哀?

他为人孤峭,不随俗浮沉,老天于是把人生最痛苦的一切都给了他,多次落第、仕途不顺、丧子无后、贫病交加、流离失所……但他把这一切吟唱成苦涩的歌声,又何尝不是对那个时代社会失序的一种批判?

你知道吗?孟郊成长起来的大历年间(766—779),恰好是唐诗新老交替的尴尬年代。那时候,盛唐大诗人王维、李白、高适、杜甫、岑参等人已相继离世,而中唐的扛把子张籍、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元稹等人才相继出生。那时候,流行的诗歌出自“大历十才子”,他们的诗文采华丽,但骨卑气弱,粉饰太平,他们经常集结在权贵门下,投其所好,金围玉绕。

孟郊不是不知道,学习大历十才子的调调,他的文字就值钱了,他也不用整日苦哈哈的。但他就是不屑啊,史书说他“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他就是这样的耿介啊。

他知道那个时代,“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

他知道像他那样苦吟,“以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

他也知道自己的现实处境,“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

但是,他就是不从俗,“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他不做圆滑之人,不写圆滑之诗,他要做有棱角的人,写有棱角的诗。

他苦苦吟唱,写下古朴、奇险、艰涩的诗句,要以与众不同的诗风,开辟新的诗派。这就是他的野心。

他一生在官场混不好,生活也一团糟,但他有他永恒的、不变的追求。

他写出来的诗,换不了钱,升不了职,甚至也不受后世待见,但在当时,他却实实在在影响了一批人。

韩愈比孟郊小17岁,虽然他后来的官位和文坛地位比孟郊高,但他本人一直对孟郊十分折服,并深受孟郊诗风的影响。他曾写诗说:“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以“云从龙”的姿态,表示愿意追随孟郊,向他学习。当时人也普遍认同“孟诗韩笔”的说法,即孟郊的古诗一流,韩愈的古文一流。

在孟郊的影响下,中唐的诗坛摆脱“大历十才子”的靡靡之音,发展出了全新的诗歌风格。孟郊之后,韩愈的豪放,贾岛的瘦硬,李贺的奇诡,纷纷崛起于诗坛,继盛唐之后掀起了唐诗的一个高潮。以孟郊、韩愈为核心的“韩孟诗派”,是与“元白诗派”并驾齐驱、相互抗衡的中唐两大诗派之一。

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些人中,年纪最大、成名最早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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