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的痕迹写在纸上
近些日,因为网课的原因,很多以前读过的书被我重新找了出来。想着重新阅读一遍。这里头就有沈从文的一本。名字叫《从文自传》。书上有这么一句话:
“替社会成什么事业”,这些是有用人做的。
我却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的痕迹写在纸上。
我并不能想起我以前读这本书的情状了。我也想不起自己读过这么一句话。这话,跟流逝的日子一样,在我的头脑之中,早已不见痕迹。可是,今天,我念叨着这话时,却有说不出的感动。
沈先生心中,有两类人。一类,毫无疑问,就是那些于社会有用的人物。这类人,常把"替社会成什么事业"当成自己的座右铭,并一生践行。他们灵魂念兹在兹的,就是为社会做贡献。这说出了当下很多人的心声。如前边一篇文章谈到的一位学生跟我说,他很悔恨当初没有学医。这些人真的是可敬可佩。无可否认,人类历史也必将因这些人的推动,而先前发展。
可是,也有另一类人。他们可能并不想做什么大人物,大英雄。他们只是想平平稳稳,安安乐乐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只愿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边,像只乌龟一样,拖着尾巴在泥土里悠哉游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受庙堂的约束。尽管这样的日子,在他人的眼中是消极的,是避世的,但他们依然无改初衷,相忘于江湖。
沈先生把自己的一生都写在书里。他如何从湘西去到北京。又如何从北京回去。他如何从一名军士变成一名作家,又如何从一名作家变成不再写作的人。
一部部著作,见证了他的践行,又堆砌起他独特的人性小庙。
湘行散记。从文自传。边城。长河······
尽管这些东西在很长的时间里边被人当成是毫无意义的,应该扫除的,尽管他的话激怒了某些人,但他依然故我,把自己的热爱当成一生的志业。
我们首先得承认个人的价值,而后才有人类的价值。我们首先得有个人生命的轨迹,而后,才能有浩浩荡荡的人类历史。轨迹,痕迹,或重或轻,或深或浅,于当下社会不见得有一点意义,可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却可能是不可缺少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长亭,一沙洲,一苍崖,一断壁······这些东西,逐一去看,支离破碎,可合在一起去看,可能就成了锦绣河山。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杜甫: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陆游: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诗中所言,这些人于悠悠天地之中,似很渺小,可我们细细体味,却又觉得他们无比巨大。似乎天地八荒之内,只留下这么一个怆然涕下的孤独者,一个无路可走的我,一个腐儒,一个细雨蒙蒙中骑着驴的诗人······这难道不巨大么。
他们于那时的社会,真的并不能显出多少的价值,可是,这些留在纸上的痕迹,却熠熠发光,这些自我的吟唱,却悠远昂扬。
陈子昂作《登幽州台歌》时,只是武攸宜北征契丹大军中的一名记室,主要工作是动动文笔,撰写军中的一切文件。当时,他颇有建议,只可惜,这位姓武的公子哥大多弃置不用。
后来,他又被家乡的县令名叫段简的,给设计陷害,狱中饱受侮辱,毒打,最终,忧愤而死。年四十三。
一百多年后,诗人沈亚之在一篇《上郑使君书》的文章中提到,陈的死亡,其实是一场阴谋,是政治迫害。当时,武三思怀疑陈子昂对自己多有排斥与挤兑。因此,暗地里叫那个叫段简的,把他给结果了。
诗人的一生是没有大多作为的一生。不仅没有大多作为,他杵在那里,别人反而觉得他碍眼碍手又碍脚,结果,侮辱一番之后,生命就被清除了,连同地上的血迹。
李白在世时,也是这样。世人皆欲杀。杜甫一生,则颠沛流离,晚年,于湖南湖北,北望中原,涕泪沾襟。
一一七二年初的诗人陆游,突然得知自己由四川调到陕西南郑前线,蛮以为自己可以上马击狂胡,不曾想,没一年功夫,他就又被调回到成都。那一天,他刚要跨入剑门时,天下着蒙蒙细雨。陆游因失望还喝了一些酒。身上的衣着沾着灰尘。整个人的神态落魄而憔悴。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有一个和尚,人已垂老,也骑着驴,手里拿着一瓶一钵,跨越千水千山,得得前来,准备躲灾。那和尚,就是诗人贯休。
同样落魄的陆游也是一位诗人么。他不是诗人又能是什么。他这一生,也许只能学着贯休,骑着驴,躲避战火,躲避灾殃,而后,吟几句是材非材,有用无用的诗句,了此残生,又怎么能够投笔从戎,驰骋疆场,奋勇杀敌呢。
不能在沙场上,留下壮烈的身影,也只能在薄薄的纸上,拿笔当刀,刻下愤懑不平的痕迹。这就是诗人陆游的一生。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间,能留下点痕迹,其实也是好的,也是幸福的。很多人,到最后,可能连这仅有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一点,经历重大变故的沈先生应该深有体会。
因此,当我看到沈先生写下——他只想把自己的生命写在纸上,这个有时可能也难以做到的文字时,竟自陷入深深的感动之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