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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瞧着满墙锦绣繁华的颂歌,你什么也不必懂

2020-03-06


艺术家的风格,总是与他所处的大环境息息相关。前几集,我们已经看到了从中世纪的极度简约,到前文艺复兴年代的蓬勃生机……

我们总说,时代造就英雄,同样的,时代也造就画家。

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富裕、优雅、讲究,居欧洲之冠,平民想方设法打扮自己,牵着涂了油膏的驴子上街;富人把盛完菜的银碟子直接扔进河里;美第奇家族施舍的钱币都喷了香水……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文艺复兴史中最最豪迈的作品应运而生——《三博士来拜》这幅传统宗教画在戈佐里的笔下变成颂歌与佛罗伦萨的超级时装秀,令人眼花缭乱的富贵细节塞满了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后世学者把戈佐里的炫技判定为二流,但恰恰是他这样热爱华丽大场面的猛将,才能记录下属于整个十五世纪的蓬勃生机。

“格佐里不是追求深度的画家,才能抓住佛罗伦萨的灿烂记忆。《三博士来拜》其实是献给美第奇家族的颂歌,颂歌不需要深度。”

盛礼与盛装

本诺佐·戈佐里

局部第三季 | 第8集

讲述 | 陈丹青

如果选一幅文艺复兴壁画作广告,戈佐里的《三博士来拜》可能是首选。你会说,你早就见过它,是的,意大利旅游手册好像就用了这幅图。

但为什么是它呢?还真不好说。也许它集中了文艺复兴黄金时代的主要符号。

“三博士来拜”虽然是古代传说,但这幅画是美第奇家族委托的订件,壁画的几面墙,就是美第奇家族自己的礼拜堂,画中的豪华队列混杂着美第奇家族的祖孙三代:爷爷柯西莫、儿子皮耶罗、孙子洛伦佐。

画家本人也在队伍中昂着脑袋,如果诸位记得,你在《局部》第一季已经看过他张开四个手指,表示这套画的酬金是400弗罗林。

俗气吗?我觉得豪气。亏他一伸手,给我们留下珍贵的历史讯息,使我们知道五百多年前的艺术交易。

那几面墙要是搁在今天的拍卖市场上,专家立刻会根据它的手指,把这个数换算成美元、欧元、人民币之后,再加多少多少多少个零。

当然,文艺复兴壁画是无价之宝,随便哪个角落切下来三英尺,拍卖的价格也会远远超过梵·高、毕加索的拍卖价。

想到如今疯狂的艺术市场,这些壁画还是留在墙上好,它们对那些想要倒手转卖的家伙说:走开!休想买我。

1.

一场佛罗伦萨的超级时装秀

《三博士来拜》又称《三王来朝》、《三王之旅》,典出马太福音,说是东方博士夜观星象,得知犹太人的新君主即将诞生,于是赶往耶路撒冷拜见,希律王要求找到孩子后报告他,他也要去。

最后,星宿指引博士们在伯利恒找到了玛利亚和圣婴耶稣,于是献上黄金、乳香、没药,以表崇敬。

意大利全境不知道有多少幅《三博士来拜》,各时期各画派的画家都按照自己的想象,大肆渲染。

《局部》第一季播出过安吉利科的半圆形《三博士来拜》,非常小,躲在圣马可教堂偏僻的小房间。

顺便一说,安吉利科正是戈佐里的老师,这位学生的《三博士来拜》可就把全部礼拜堂墙壁都画满了,你一进去,就被他的画包围。

所有文艺复兴的湿壁画只要印成单幅的图片,只能取一片小局部、一小个角落。现在大家进来了,立刻会发现你看到的所有文艺复兴的图片,跟现场完全两回事。

《三博士来拜》的真正奇观,是在这间金碧辉煌的礼拜堂。

传说当年“三博士”寻找伯利恒,靠的是星宿的指引,所以戈佐里可能是最早试图描绘夜间场景的意大利画家。他采用高对比度的色彩来呼应当时用火光或者蜡烛光照亮的墙面。

电视剧《美第奇家族》拍摄这幅画时,再现了火光与壁画的映照关系,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一个小小的礼拜堂,当时是没有窗户的,他靠什么光线来画画。

这是不可解的谜。可解的是,文艺复兴人当时处理宗教主题的那种大胆、任性,和不加掩饰的功利性

大家看:为了赞颂美第奇家族,赞颂文艺复兴盛世,戈佐里画了一场盛大庆典,等于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超级时装秀。

五六百年前,意大利就已经盛行节日庆典,花车、乐队、歌舞、烟火,样样俱全。

据记载,当时的庆典不分贵贱,全民参与。十五世纪意大利早已领先欧洲各国的等级观,注重个人品质而非头衔,狂欢之时,工匠、农夫、教士、军人、贵族、皇帝,就像画中一样,浩浩荡荡走。

教皇利奥十世出身美第奇家族,大家回头会在基兰达约的画中将会看到他十岁的模样。

他登基以后,1513年荣归故里,佛罗伦萨万人空巷,出城欢迎他,随侍的七辆战车上,站着七个扮演古罗马著名人物的演员,最后一辆站着一位全身镀金的裸体男童,象征利奥十世的黄金时代到来了。典庆后,不幸这位男童因为镀金不当,死掉了。

五百多年后,1996年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次狂欢中,看见有位美少年也是浑身镀金,几乎赤裸,戴着同样镀金的希腊式花环,在街上若无其事地走动,给人拍照,给人看。

2.

放肆狂欢的时代

自罗马帝国灭亡后,没有一个欧洲国家像十五世纪意大利那样,贵族、平民、村姑、城里人,想尽办法打扮自己。

达·芬奇为公主设计腰带,街巷平民也捣弄各种奇装异服,然后戴上金色的假发,招摇过市。记得那位被烧死的萨沃纳罗拉吗?他主持的两次奢侈品焚烧,就堆着大批的假发。

此外,人们还研制各种油膏和香水往身上抹,美第奇家的老爷爷赏人钱币,会洒香水,到了节日,据说骡子也被涂上香水和油膏。

礼仪、谈话、风度、文雅,是当年竞相仿效的时尚。十六世纪初期,乔万尼·卡萨的社交手册《加拉提奥》直到十九世纪还是上流社会传阅的读物。

而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富裕、优雅、清洁、讲究,居欧洲之冠。

英国人托马斯·科里特初访意大利,归来写道:“在我游历的任何国家,没见过吃饭使用刀叉。”从此将这种餐桌习惯带回英国。他这段话让我吃惊不小,难道北欧人到了十五世纪还在用手吃饭吗?

意大利富豪当时使用的餐具,已经是黄铜与白银制作;罗马银行家基吉举办的豪华家宴据说可以媲美于凯撒时代。最荒唐的一幕是每道菜之后,基吉当着贵宾的面,把盛过菜的银盘子就扔到台伯河里去了。

活在这样奢靡成风的时代,戈佐里画画不必想象。我猜,当他兴致勃勃描绘一件件华衣美服时,完全忘了马太福音的传说。

现在来看画中故事。三位骑马人, 那位美少年叫作加斯帕,据说戈佐里把他的脸换成了十岁的洛伦佐。

正对祭坛的是梅尔基奥尔,最末是巴尔萨泽,在他身后画着耶路撒冷的城池。

加斯帕和巴尔萨泽两相对视,梅尔基奥尔抬头看天,遥望星辰。唱诗台边上画着牧羊人和羊群,一头代表纯洁信徒的牛,回望三王,一匹代表异教徒的驴,直视前方。

《以赛亚书》写道:“牛认识主人,驴认识主人的槽”。

就在戈佐里接手壁画工程的1459年,教宗庇护二世光临佛罗伦萨,与臣民共度主显日,据说画中朝拜行列的豪华阵容,直接来自那天的盛大庆典,至于主显日庆典的买单者,当然是美第奇家族。

大家看:骑骡的是老柯西莫,骑白马的是儿子皮耶罗。孙子呢,即后来著名的“豪华者洛伦佐”,当年才10岁。

在洛伦佐背后,戈佐里不但趁机画了自己,还在另一组人群中再次露脸,伸出四个手指。

古人敬献黄金、乳香、没药,意在拯救灵魂。文艺复兴意大利富人捐款的传统,就放在主显日。

爷爷柯西莫经常大肆捐钱买个良心,他曾一次性捐出40万佛罗林用于公共事务和慈善业,这笔钱在当时相当于1000万美元。

依照迷信,戈佐里把他家儿孙三代画在墙上,表示日后上了天堂会有好位置。所以美第奇家族的纹章画在显眼处:金球、钻戒、三根鸵鸟羽毛。红白绿三色飘带,写着“SEMPER”,意为“永恒”。

3.

颂歌只是颂歌,就足够了

公众总想知道故事,看了一幅画,总是问这里、那里总爱知道这里那里到底是在讲什么,是什么意思。

为了讨好公众,我得有所交代,但我哀求大家,别在乎懂不懂吧!瞧着满墙锦绣繁华,我什么都不想懂,你以为戈佐里自己“懂”他的画吗?

他根本忙不过来。他要用人群与山川组成多声部大合唱,金色、绿色、紫红色,是超高音段落。在他心目中,佛罗伦萨就是天堂,飞禽走兽,活蹦乱跳。他相信他画的万道霞光中,果真有成群天使穿过云端,俯冲下来,就像20世纪的战斗机。

他拿到这几面墙壁,高兴坏了,确信自己能把眼花缭乱的富贵细节统统画出来,塞满每个角落。

你看这些角落,画得太精彩了,戈佐里的手艺简直像隋唐两宋的工笔画,画得是又从容、又细致,而且他享受。太高的部分看不清,壁画下端与我眼睛齐平,处处看得我目瞪口呆:

看这花草、水潭、岩层、翠鸟,居然有北宋人的富贵气,难道他在宋徽宗的画院进修过吗?当然,他还是血气方刚的欧洲人,非要画一只雄鹰践踏撕裂的野兔,画一只贵族般沉默的金钱豹。

一幅巨作的主体人物会让画家过于郑重其事,画到次要的角角落落,戈佐里可就放松了,在没完没了的炫技当中,连连惊叹自己的才华。

《三博士来拜》耗时上千个工作日,戈佐里正当39岁盛年,天天灌了牛血那样,看不出丝毫懈怠。

在豪情万丈和心细如发之间,他如何把控庞大的整体感和无数细节?那时佛罗伦萨人才济济,美第奇家族能够选中他来画这件礼拜堂,可谓是独具慧眼。

可是日后史家在叙述美第奇家族赞助出道的艺术家时,只点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一句不提戈佐里。

学者不免势利。他们认为戈佐里是十五世纪的二流画家。他比弗朗切斯卡小4岁,比达芬奇大32岁,活到77岁。他精力过人,是个快手,不画则已,一弄,要弄就弄大场面。

罗马、佛罗伦萨、圣吉米尼亚诺、比萨,都有他的壁画,比萨圣墓园的甬道挂满他几十幅巨作,很难相信是一个人干的,可惜二战轰炸,毁损大半,目前只剩模糊的画面了。

戈佐里的雄强、快乐、规模感,当年独占鳌头,是文艺复兴壁画的猛将。几百年后,十八、十九纪最强悍的大场面画手大维特、库尔贝、德拉克罗瓦,包括俄罗斯的列宾和苏里科夫,更不是他的对手。

相比老利皮、佛朗切斯卡,还有下两集将要讲到的曼特尼亚、基兰达约,戈佐里的造型、气质、格调,确实退居二流。

但他的画面总好比春末夏初的大太阳,《三博士来拜》不但是他的代表作,也是文艺复兴史最最豪迈的图画,一派欣欣向荣。

近百年后,威尼斯画派韦罗内塞的豪华场面被史家抬举,置于戈佐里之上。

在我看,韦罗内塞只有场面的豪华,没有戈佐里的豪情。十七世纪的鲁本斯倒是不缺豪情,但全部鲁本斯的感官盛宴,抵不了《三博士来拜》的生机勃发,因为那不是戈佐里一个人的能量,是整个十五世纪的蓬勃生机。

就因为戈佐里不是追求深度的画家,才能抓住佛罗伦萨的灿烂记忆。《三博士来拜》就是献给美第奇家族的颂歌,颂歌不需要深度。

美第奇宫礼拜堂的设计师名叫米开罗佐。建成时这里完全封闭,不进阳光。壁画完成三十三年后,1494年,美第奇家族又一次被逐出佛罗伦萨,礼拜堂重修时开了窗户,破坏了部分壁画。

过了一百六十五年,1659年,美第奇宫为卡迪家族占有,在为礼拜堂增添阶梯的施工中,南墙被一分为二,再次破坏了部分壁画。

说个秘密吧:就在这个唱诗席周围的墙面,是双层墙面,藏着密室与通道,一旦主人遭遇不测,可以藏匿、逃跑。

谁要是稍微了解美第奇家族经历过的阴谋与祸端,你会难以想象在那样凶险四伏的年代,他们家仍然追求锦绣繁华,穿戴奇装异服,纵情欢歌,举办盛大庆典。

再说个秘密吧:大家还记得罗马银行家基吉扔到河里的银盘子吗?我读到这个情节,真是心疼,虽然那些盘子不是我的。可是再读下去,我忍不住笑了:豪迈的意大利人还有另一面,哪一面呢——其实仆人们早就在河里张了网兜住,事后全部捞起,收存回家了。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完整内容请观看节目视频。

内容编辑:荞木

监制:猫爷

观看《局部3》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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