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滞留武汉的导演:因为一句话,我们募捐了2.1万份热米饭(腾讯新闻)
滞留的剧组成员(左二为邵进)
口述/邵进
文/施展展
编辑/向荣
武汉封城当天上午,正在当地拍摄电视剧《青春创业手册》的导演邵进接到朋友电话,商量剧组是否撤离。邵进考虑了一会儿,决定留下来。在完成当天的计划后,拍摄暂停,130多人在酒店自我隔离。
1月17日,剧组曾去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拍摄。这让邵进事后一度提心吊胆,直到14天隔离期满,剧组无一人抱恙,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2月1日,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电视制片委员会、演员委员会联合发布了影视剧停止拍摄通知,利用春节赶工的各地剧组纷纷停了下来,《有翡》《大江大河2》等多个剧原地待命休整。此前,浙江横店影视城关闭了辖区内的拍摄场景,20多个拍摄中的剧组停工待命。但拍摄停止了,导演和制片人要操心的事并没有减少,剧组成员吃、住、薪资仍然是固定花销,上百人的健康和安全更要挂在心上。
在疫情中心武汉,包括《青春创业手册》在内的多个剧组一边隔离,一边摸索妥当的方式,应对这种史无前例的状况。
邵进所在的酒店确诊了两例新型肺炎患者,其中一例在发病48小时后离世。邵进开始慢慢学会和眼下的困境相处,每天用视频记录疫区生活,收集各种与疫情有关的故事,结合自己的感受将它们记下来,酝酿着创作一个新的剧本。
与此同时,他成为一名志愿者,加入到疫区救助的行动中。行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情绪。目前,他最大的心愿是,剧组可以早日安全撤离武汉。
以下是邵进导演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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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去年11月26日在武汉开机的,原本打算2月10日杀青,现在不可能了。
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市开始封城。上午8点多,我接到电话,说武汉可能要封城了,问我要不要撤离。我当时想,我们临时撤了,将来整个行业会怎么看我们这些人?别人会觉得我们是逃兵。
我们剧组有130多人、几十辆车,如果临时要撤,还需要时间准备。我有专车,可以走,但剩下那一百多人怎么办?他们都是我的同事、朋友。说句自私的话,如果我走了,将来还想继续拍这部戏,谁会愿意再跟我?
我们决定,1月23日剧组正常开工。那天大家都很紧张,好在拍摄地在武汉光谷金融中心,我们那一层楼全是样板房,没有其他人,整个剧组只有美术和外联部门会跟外界联系。
到了拍摄现场,我提议大家一起录制一个抗击疫情的VCR(短片)。下午我们就把它赶制出来,在网上公布了。当天晚上8点多收工,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剧组开始放假。
那天发生了两件比较吓人的事。剧组里负责外联的工作人员是武汉本地人,他父母生病相继进了医院,他不得不回家照顾。此外,美术指导也身体不适——幸亏后来很快排除了风险。我们通知负责外联的工作人员暂时不要回酒店,在家里待着。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父母没事了,我才稍微放心。
收工那天晚上,我去酒店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些泡面。
小卖部的老板说,你可以买点鸡蛋、挂面,煮着吃。我告诉她,我没有锅,只有一个煮茶用的电磁炉,只能烧水泡泡面。她当时正在吃晚饭,一个铝盆里装着凉拌黄瓜,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拿个碗,把黄瓜倒在碗里,把铝盆洗干净了给我,说:“哎呀,我这锅都卖完了,这个给你,你回去用电磁炉做饭。”
那口“锅”我一直用到2月11日,那天我在网上买的锅到了。取锅时,快递小哥跟我说注意安全。我们天天在酒店待着,他天天到处跑,他还那样关心我,我觉得特别温暖。
现在到处物资匮乏,我们所在的又是武汉比较偏僻的区域,住在酒店就能明显地察觉到变化。刚开始,酒店每天会为房客提供免费矿泉水,每天会来打扫卫生、换被单。渐渐地,前台跟我们说,配套洗被单的公司已经不提供服务了,被单变成一礼拜一换。后来一礼拜也不换了,矿泉水也不送了,垃圾必须自己倒。
最开始,剧组自己做饭吃,由住酒店式公寓的工作人员把饭做好,给大家送过来。到大年初六,我们就不让他们做饭了。因为他们每天出去买菜,要接触外面的人,很危险。剧组是命运共同体,有一个人出事都不行。
不做饭以后,剧组就给大家发方便面,隔段时间集中采购蔬菜,发给各个部门。生活肯定比较艰苦,但是没办法。元宵节那天,制片人煮了些汤圆,用饭盒装好发给大家,我也去拿了一碗,多难得的汤圆啊。
剧组此前在武汉拍戏(图片来自青春创业手册官博)
2
这次疫情真正让我后怕的是,1月17日,我们曾去同济医院的光谷院区拍摄。去医院拍摄当然要提前报备,申请程序走了两天,第三天就去拍了,非常顺利,所以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疫情这么严重。
那天剧组一共去了70人,从早上7点一直拍到下午3点。回想起来,我当时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我让现场制片去买口罩,我们先拍外景,等到口罩来了,确保每人都戴上,再进去拍摄。
医院将三楼的一块区域划出来让我们拍,他们也不希望剧组拍摄影响病人。但其实我们拍摄区域的隔壁就是发热门诊。
那天去医院食堂吃午饭时,现场有很多空桌子。不知为何,一位戴口罩的患者非要坐我旁边吃饭。我当时吃得差不多了,赶紧走了。现在想想是很危险的。
从大年三十开始,我们全组130多人都在酒店隔离。剧组分两个酒店住,我和演员们共20多人住在一家酒店,另外一百多名工作人员住在另一家酒店式公寓。所有人必须在酒店待着,没事不准外出,外出必须跟剧组请假。
后来我发现,一不上班,大家都很无聊,开始互相串门,聚在一块儿吃饭喝酒。所以从大年初三开始,我们实行了房间隔离制度,规定大家不准串门。
从1月17日去医院拍摄算起,一直到正月初六,第一个14天观察期结束,剧组没人出事,我悬着的心才稍微落下来。
这期间,我也提心吊胆过。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间做完运动泡了个热水澡,从浴室出来,气喘不上来,坐在沙发上直冒虚汗,赶紧给一位医生朋友打电话。他告诉我,你到窗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照做,很快好了,原来只是缺氧,但当时真的吓到我了。
我们所在的酒店也发现了两例确诊病例。一例是前台小姑娘,听说她是回家看望男朋友时被感染的。还有一位是住在16楼的客人,已经去世了,从发病到去世,仅仅48小时。事发后16楼被封起来了,那位客人乘过的电梯也封起来了。在目前的情况下,酒店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酒店将情况如实告诉了制片人,制片人再告诉我和几位男演员。我们没敢把这些事情在剧组群里说,有些女孩子本来就害怕,我们担心她们知道了以后会更害怕。
我们也没办法从这家酒店转移走。如果一家酒店出现一个病例就要转移,那我觉得整个武汉都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住了。
我当时能感觉到酒店还住着一些疑似病例。有一次我下楼拿快递,一位拿着医院CT袋的人跟我进了同一部电梯。我戴着口罩,但内心还是有一丝紧张。大家只能尽量减少出门次数,增强自我保护意识,戴上手套,口罩用双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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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重新开工的时间判断经历过很多次变化。最开始,武汉封城,但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还没有出台剧组暂停拍摄的通知时,我一直跟制片人商量,能不能抢一抢,从初二开始拍,拍到初五左右。我这部戏的主场景还有4天戏份,拍完这4天,就可以开始剪辑了。我担心的是,我们租的写字楼说卖就卖,说租就租,在这个场景里有大量的戏,改景是不现实的。将来这个景没了怎么办?
到了初三,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了。制片人也说,现在国内大部分剧组都停工了,如果我们坚持要拍,将来对整个戏、对我们在行业中的影响都不好。将来别人会说,这是一个不顾演员生死的剧组。我们决定还是先等一等。
后来我看新闻,专家预测元宵节前后是个拐点,我又想,正月十五能开拍就好了。那是我最焦虑的阶段。我特别担心这部戏,从允许拍摄的时间算起,至少得半个月才能重新开机。大家在这个地方困了这么久,肯定都想回家,马上连着拍是不现实的。
2月初我跟制片主任沟通时,我的态度变成了,2月底能让我们离开武汉就已经很好了。现在,我只希望大家可以安全地离开武汉,至于什么时候离开,我已经不强求了,更不指望开工。
2月24日中午,武汉市突然公告称滞留武汉的外地人员可以出城。群里马上沸腾了,大家都很开心,开始疯狂刷屏。制片主任马上做了一张表格,登记所有人的身份信息。还没统计完呢,第二条公告就出来了,说放开离汉通道的通告无效。群里一下就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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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0日左右,江苏无锡支援湖北医疗队入住我们酒店。12日上午,酒店经理发了个视频给我,视频中,医疗队的医护人员正在排队剃头。有人剃了短发,还有人直接剃了光头。
我深受触动,想从形式上支援医疗队。于是,那天上午10点多,我拿起剃须刀片,给自己剃了个光头。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剃过光头,其实我心里很害怕。我先是试着把两边的鬓角剃掉,鬓发没了,太难看了,不剃不行。中途,我还把头顶的一颗小疙瘩划破了,流了血,处理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中午12点,我才剃完。
邵进自己剃了光头
我偶尔会碰到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前两天我出门倒垃圾,发现房间门口多了一大袋零食。我以为剧组的人放的,问了一圈都不是。后来隔壁的护士敲门跟我说:“给你门口放了点吃的。”
还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在电梯里碰到刚下班的护士们。那是几个90后女孩,正在讨论是先洗澡还是先吃泡面。一个女孩说,肯定要先洗澡,因为要除菌嘛。另一个女孩说,可是真的太饿了,想先吃泡面。又有人说,要是有米饭吃多好。
听到护士们的对话,我很想让她们吃上米饭。
我之前给我们剧组买过200盒自热米饭,就找到了那个厂家的老板,跟他说明了情况,问他能不能捐赠一些。我当时只是试探性地问一问,就跟我们拍电影找投资人一样,没有预想结果。没想到他非常爽快地去跟董事会的人商量,3天后告诉我,他们愿意捐出1万份自热米饭。
后来我又联系了上海的一位朋友。他人脉广,也有捐款操作经验。我们一拍即合,共同发起向一线医务工作者募捐1万份自热米饭的倡议。
我们迅速建群,向募捐者展示募捐情况,接受他们的监督。第一位加进来的捐赠者免费为这次募捐设计了海报,我负责写文案,后来还成立了宣传小组。我成了这支志愿团队的核心成员。
2月17日下午5点我们发起募捐,到18日下午4点,已经超额完成原定1万份的募捐计划。自热米饭生产厂家以低于出厂价的价格将1.1万份自热米饭卖给我们,并主动承担了运输费用。
2月25日上午十点,2.1万份自热米饭到了。
这些自热米饭有1万份送给了在武汉光谷地区的近28家医疗队。另外1.1万份,我们捐给一线医院,当中包括李文亮医生生前所在的武汉市中心医院。
为了确保物尽其用,我们梳理了一套比较规范的流程:来领物资的必须出示单位的接收函。物资到地和分发后,要拍视频和照片给我们。我们要看到,这些东西确实发给医护人员了。
我们的货车在运送途中,遇到了一位爬到大桥栏杆上想自杀的女孩。志愿者将她拉了下来,马上打电话给志愿者团队中的心理咨询师,咨询如何劝导她。女孩后来解开了心结。现在,她也想加入我们的志愿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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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问我,如果被感染了,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我想了想,我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孝敬父母。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没有成名、没有赚到很多钱,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刚开始,我父母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现在一天打两个。他们担心我没得吃,怕我在房间里待不住。每天都要叮嘱我千万不能出去。
那天我和一位演员聊天。我跟对方说,我们最差就是损失了这部戏。但你看,在这次疫情中,很多人失去了家人甚至生命,从这个角度看,活着就是赚到了。比起他们,你不觉得很幸运吗,你还在乎一部戏吗?
在参与志愿活动前,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后看一会儿新闻,做点吃的——煮包泡面或者吃两个苹果。下午休息一会儿,两点钟左右开始处理剧本。到5点左右,我就开始做晚饭,做饭的同时拍一条小视频。
刚开始只是想记录一下我在武汉封城后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没拍,就有一些同学不放心,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样了?
这是他们了解我安危的途径。我就想,好吧,那我就每天拍,一般就是拍拍吃了什么,怎样打发时间。也有陌生网友留言,打气的居多,他们会说“加油啊”“很快会挺过去”之类的。
到了晚上就看看电影。我看了很多跟病毒、疫情有关的电影,《流感》《危楼愚夫》《传染病》《印度病毒》都看了。
我手头有两个剧本在做,另外也在写一个跟新冠肺炎有关的剧本。那段时间我没事做,不想坐以待毙。但我不能像演员们一样做直播,没有“颜值”我干不了那个。现在武汉不能开车,我也不能上大街上采访。于是我想,我在这里能感受到这么多好的故事、素材,应该把它们做成一个好的剧本。
虽然我获取信息的渠道都是在网上看一些报道和帖子,但身在疫区,对这些素材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何况现在,我自己加入其中,有更多机会收集素材。
我收集了很多好故事。比如,我加入上海的一个医生群,群里他们说,上海有位医生,没有被选进第一批前往武汉支援的医疗队,他特别想来,但武汉又封城了,于是他一个人坐飞机到长沙,从长沙打车到湖南湖北交界处,再打车来武汉。
我还在一个视频中看到,有一个女人把自己和老公、孩子隔离开,独自住在另一个房子里,每天去给社区的疑似病例送菜。我2月初下楼,还看到每个小区都有志愿者车队,专门负责将小区里的病人送到医院去。
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将这些故事串在一起。
其实综观人类历史,每个惨剧为什么最后能过去,都是因为个体的伟大。是无数个体,帮助一个群体度过了灾难。像英国的鼠疫,那个亚姆村的人本可以北逃的,但他们一旦逃跑,就会将鼠疫带到英国北部。于是,整个村庄的人都将自己隔离了。等他们出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很多人已经去世。正是他们的自我牺牲,才将英国的鼠疫彻底扼杀。这就是大灾难面前人的伟大。
我们这次疫情,正是医疗工作者、专家、大大小小的志愿者,还有无数病患,他们在付出啊。你反过来想,对医生来说,那无非是一份工作,他可以不去的。说句不好听的,现在送外卖都能一个月赚一万多块钱,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自愿去前线呢?他们不傻吗?他们也有风险啊。但正是因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傻瓜”,我们最后才能战胜疫情。
所以作为影视工作者,我想把这些记录下来,可能它不是什么大片,也不会拿什么奖,不会有多高的票房,但我想记录下来,再过十几二十年,把它拿出来给孩子们看,告诉他们,我们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