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布衣诗人:他征服了半个盛唐,却没征服皇帝
大唐诗人孟浩然(689—740)是一个怪咖,一个一辈子的布衣,一个矛盾的隐居者,一个倒霉的求职者,一个像李白一样的狂人,一个不要命的性情中人。他死的时候,半个盛唐心都碎了。
他的诗写得好,好极了。
闻一多评价说,唐诗到了孟浩然手里,产生了思想和文字的双重净化作用;还说他的诗之干净,同时代的诗人无一能敌,只有在他以前的陶渊明到达过同样的境界。
但他的命真歹,歹极了。
他生逢盛世,自己也有走仕途求功名的愿望,然而,经过无数次的努力,终生与官场无缘。如此事与愿违的际遇,在诗人满街走的大唐,也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人们只知道他的诗清淡寡欲,是真隐者之风,根本不知道这背后是一段现实的命运悲剧。
做隐者,不是他人生的出发点,却成了他人生的归宿。这样的人生,在唐朝著名诗人中,无疑是最失败透顶的。
很早就对孟浩然感兴趣,研读了他的很多诗和史料,但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一个功名心如此强烈,却又终生碰壁的人,为什么能够写出那么多清、淡、雅的诗歌?
连生前未曾谋面的杜甫,都夸他“清诗句句尽堪传”。着重点也在孟浩然诗的清朗。
按照我们的生活经验,一个失败的人,可以写出好东西,但基调可能是焦虑的,也可能是愤怒的,绝不可能是孟浩然这种读起来相当性冷淡的文字呀。
可以反过来想,这个人的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能让苟且的现实,丝毫不侵入他的诗与远方?
肯定有一种力量,重塑了孟浩然的内心。
1
孟浩然是襄阳人,家境不错,有祖上留下来的田产,从小衣食无忧。读书学剑,有侠者之风。
但20来岁的时候,他隐居了。跟他的同乡好友张子容,一起在鹿门山隐居多年。
在唐朝人眼里,那种消极遁世、为隐居而隐居的纯粹隐者,是不存在的。当时的社会风气,流行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被称为“终南捷径”。
隔一段时间,长安、洛阳两京就会传出激动人心的消息:帝国领导人访诸山林,搜求隐逸,谁谁谁又受到征辟或礼遇了。
这样的消息隔三差五放出来,相当于不定时给全国各地在山水之间养望待时的隐者们打强心针。大家伙隐居得更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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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容率先走出这个迷梦。
景云二年(711)秋,张子容决定入京考科举。他认为科举这条路,从成功概率上讲,比隐居和买彩票都靠谱。
孟浩然很伤心啊。《唐才子传》说他们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如今要分别,内心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
按照唐朝照例,再伤心痛苦,也要写诗送别呀。我敢保证,你想破脑壳都不知道孟浩然会怎么写这首送别诗。
他这样写:
送张子容进士举
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
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
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
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
前面四句还很正常,心中惆怅啊,临别叮嘱啊。后四句画风突变,孟浩然没有像常规的送别诗一样,祝愿好基友考试顺利,一举及第。他在诗里警告张子容,既然你要出山,我也不再拦你了,但请你必须谨记在心——将来不要因为地位的变化,而破坏我们的友谊。
我将继续安卧茂林之间,他日你或如乔木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但是,朋友啊,你千万不要像《诗经·谷风》讽刺的那样“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一定要记得好基友一辈子。
孟浩然这么写,严重背离了唐朝送别诗的惯例。但他之所以这么写,一个是他俩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另一个是孟浩然的真性情使然。
孟浩然的崇拜者王士源,在孟浩然死后,替他编了文集。王士源这样说孟浩然:
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
意思是说,孟浩然为人有侠义之气,交友很真诚,即使初次相识也会以诚相待,不为俗世礼法所拘,而且从不藏匿自己的真实情感。
一个“真”字,是孟浩然对待朋友的最高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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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第二年,张子容考中了进士,但做官不久,即被贬为晋陵尉,随后再贬为乐城尉。
一晃十余年,孟浩然从未忘记这个好朋友。当他听说张子容被贬到了乐城(即“乐成”,唐代永嘉郡辖县,今浙江乐清市),实在放心不下,便决定从襄阳启程去看望张子容。
那已经是分别15年后的除夕夜,他们在乐城重逢。
久别未见,朋友失意官场,自己也寂寂隐居着,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孟浩然写了好几首诗,纪念他们的这场重逢。
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
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
除夜乐城逢张少府
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
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
平生复能几,一别十馀春。
重逢的喜悦,淡到看不见,诗中反倒充满悲情的基调。虽然十多年未见,孟浩然对他们的友情并未疏离,彷佛两人从未分别,该发牢骚就发牢骚,该抱怨就抱怨。
刚好是春节,两个老朋友痛饮夜聊。或者是由于旅途劳顿,或者是病酒之故,孟浩然生病了,连日来长卧病榻。张子容也不便强留,待孟浩然痊愈之后,替他整理了行装,准备了船只,临行赠诗说“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孟浩然想家了,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但我想,如果张子容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孟浩然绝对不会千里迢迢专程去探望他。
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这就是孟浩然与张子容的友情。
史书对张子容此后的记载不详,我们只知道他做官做得不爽,后来直接弃官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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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以40岁为界,孟浩然的人生被掰成了两截。
围绕着隐士的身份事实,40岁之前,他养望待时,却假隐成真,很有隐士范儿。40岁之后,他觉得走“终南捷径”无望,终于改走科举之路,可是连连遭遇挫败,未得一官半职,始终是一介布衣。这时他却心有不甘,真隐成假。
你去读孟浩然的诗,会发现40岁之前跟之后,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他40岁之前的诗,每一首都像在说,我就是陶渊明,我的生活就是陶渊明的生活。但40岁之后,他的诗变了,每一首像是在说,我羡慕陶渊明,我向往陶渊明的生活。
是风动,还是幡动?都不是。
是心动。
开元十七年(729),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考进士,没考上,做了一年北漂,看不到出路,遂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南下,返回襄阳。
走前,他给好朋友王维写了一首诗:
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任何人都能读出,诗中充满了怨愤和牢骚,一会儿说当权者没一个肯提携他,一会儿说世上知音太难觅。这么痛的倾诉,显然没有把王维当外人。
王士源后来说,孟浩然初到长安时,风光无两。半个盛唐都为他震动,尽管他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一介布衣,但从张九龄到王维再到王昌龄,帝都最顶级的诗人都为他的到来而兴奋。在一次群英荟萃的诗歌大会上,孟浩然当众咏出两句: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举座皆惊,由衷赞叹此两句诗,意境清绝,无人能及,于是纷纷搁笔。
在山中隐居了数十年的孟浩然,甫一露脸,就征服了半个盛唐,镇住了帝都精英。这个开场,堪称惊艳。
但据史载,孟浩然第二次亮相,却把前程葬送殆尽。
王维当时在朝廷做个小官,把孟浩然请到办公室里聊天。聊着聊着,传报说唐玄宗下来视察工作。孟浩然有点慌,把自己藏起来。王维却想趁机向唐玄宗举荐孟浩然,于是跟皇帝实话实说:有个叫孟浩然的布衣诗人,现在也在这屋子里头。
唐玄宗一听很来劲,说我早就听说过此人。
孟浩然赶紧出来相见。唐玄宗命他吟几首写过的诗来听听,孟浩然遂咏诵起自己的诗。
千不该万不该,他把自己科举落榜后的一首诗读了出来。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唐玄宗怒了,当场插话:“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是你自己不来要求当官,为什么赖到我头上?”
多好的boss直面机会,孟浩然就这样搞砸了,直接被唐玄宗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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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前,孟浩然来跟王维告别,郁闷是难免的,所以赠别诗里满是怨愤和牢骚:“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如果你是王维,你会怎么回复他,怎么宽慰他?
我想,99%的人为了担得上朋友之名,肯定上来就是一番热血激励,说孟浩然加油、孟浩然加油,或者说天下谁人不识君之类的正能量。
确实,无论古今,朋友之间的劝慰鼓励,从来都是从俗从众的。哪怕两个人亲密无间,但在情感上已经越来越找不到真实,越来越不敢表达真实。因为,类型化情境下的俗话、套话太多了,大家在什么模式下,调用什么话语资源,早已成为一个运行程序,准确而冰冷。
你成功,朋友会说恭喜啦;你失败,朋友会说加油呀。从来都是这样的。
有没有一个朋友会反过来说?你成功,他对你说不好;你失败,他反而对你道恭喜。
有。
这个朋友就是王维。
王维回赠了孟浩然一首诗,诗是这么写的。
送孟六归襄阳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全诗都在劝孟浩然回乡隐居,没必要辛辛苦苦跑到帝都献赋求官。没有一句话像世俗那样,劝他继续努力,安慰他胜利在前方什么的。
王维和孟浩然,是山水田园诗的一对CP。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会比其他类型诗人更深一层,这是肯定无疑的。
王维这么说,一方面是他自己做官就做得很郁闷,很苟且,大半辈子仕途很不顺遂,全然是生活、家庭所迫才在官场上踉踉跄跄,所以他真心不希望孟浩然也走这条路。
另一方面是他深知孟浩然的为人,知道他隐居这么多年,一出山就以一片真心示人,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逢场作戏,这在官场上铁定吃不开,面见唐玄宗那一幕就是深刻的教训。
此刻,两个好朋友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以及彼此交换品尝的人生痛苦,尽在诗中。我之前在写王维的文章里说,王维一生都在做官,却拼命想归隐田园;而孟浩然一生归隐田园,却拼命想做官。
孟浩然虽然没有全盘接受王维的劝诫,五六年后他又重返长安,又空手而归,但到生命的最后一两年,他终于读懂了王维的一片苦心,心如止水,超凡脱俗。
在他们分别后12年,王维经过襄阳的时候,老朋友孟浩然已经过世。他的伤心,化成了一首祭奠的诗。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或许,对王维来说,孟浩然一走,世上再难找彼此懂得之人。他们曾经各自忙乱,却互相牵挂,这就是最好的友情。
岁月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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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世人对孟浩然有一个最大的误解:孟浩然诗风冷淡,个性肯定随和,没有棱角。
实际上,王维看得很准,孟浩然个性狷介,坦荡率真,时露狂放。这样的人,即便身处盛世,也不适合官场。
你绝对想不到,若要在盛唐找一个孟浩然的个性同类人,排位第一的肯定是李白。
他们都有建功立业之心,都曾借隐居养名气,但也都不是汲汲于富贵利禄之人,哪怕是向人求官的干谒诗,写起来也绝不掉价,一定有一根傲骨撑着,维持住独立人格。
他们睥睨一切,甚至看不惯自己在仕与隐、身与名之间纠结。他们要是见了自己跟着衮衮诸公束带出入朝廷,一定会骂自己傻X何苦来。
李白一生自视甚高,眼空四海,从不轻易许人。在他的朋友圈中,前辈如李邕,同辈如王昌龄、高适,晚辈如杜甫,虽交往甚密,但看不到他对这些人的诗才有所称赞。即便是德高望重的老诗人贺知章,称誉李白为“谪仙人”,他也没有回馈对方以相当的称誉。
但是,对孟浩然,李白却瞬间变成追星的小迷弟。
杜甫给李白写了那么多诗,李白却鲜有表示,为什么?因为,李白把诗都写给孟浩然了。
李白写给孟浩然的诗,现在流传下来的有5首。而孟浩然写给李白的诗,一首没有。情况就是这样。
我们今天已无法知道孟浩然对李白的态度,但从孟浩然平生特重友情的个性来看,他们的相处肯定不赖。
史书记载,开元二十三年(735)早春,襄阳刺史韩朝宗约了孟浩然一同上京师,准备将他举荐给朝中同僚。到了出发的时间,适逢孟浩然与一位友人饮酒,酒兴正浓。
有人提醒孟浩然说,你与韩公约定的时间到了,快出发吧,不然来不及了。孟浩然则回答道:“我现在酒兴正酣,哪里管得上他!”
史家因此认定,孟浩然太任性,为了喝酒又误了人生大事。但据学者王辉斌考证,与孟浩然一同喝酒的这个朋友,正是当时身在襄阳的李白。
一切就可以解释了。这两个狂士在一起,若不能尽兴,一切俗事勿扰。孟浩然不是为了喝酒误事,是为了李白才误事。
一辈子布衣的孟浩然,却拥有盛唐难得一见的朋友圈,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人格魅力。
李白给孟浩然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赠别诗: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朋友间的一片深情,全在诗中。隔了一千多年,读来仍为这段友情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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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波兰有句民谚:是所有人的朋友,对谁也不是朋友。
李白这种孤高难相处的人,一旦认定你是朋友,就一定是真朋友。而且,绝对不是那种豪猪式的友情:为了御寒,才挤在一起,为了自保,就维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