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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墙激活的城市记忆(江西日报)

Image 2019-12-20

明代《南丰县总图》

刻了字的城墙砖

  □ 本报记者 温 凡 文/图 

  一座城池的故事,自然要从城墙讲起。

  自古以来,城池的光荣与梦想,都垒砌在壁刃伟岸的城墙上。光荣的使命是守卫,梦想则是带给城中百姓的安逸生活。

  1630余米明清古城墙、161处文物保护单位、200余栋明清古建筑……以蜜橘闻名天下的江南小城南丰,还有另一副鲜为人知的面孔。

  初冬时分,本报记者前往探访,在古城墙下寻找留存的年代印记,其中的优秀历史人物和事件一一闪现,仿佛回到几百年前熙熙攘攘的烟雨江南,一座千年古城的记忆瞬间活化。

  无论古城南丰繁华市井规模的成形,还是“琴城”名号的由来,都与古城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南丰建县于三国吴太平二年(257年),距今已1762年。

  在很长的时间里,南丰没有城墙,或者说并不需要城墙。这种情形在我国古城历史上并不多见,说明这座农业丰盈之城历来属于祥和之地。直到宋末乱世,才开始有了土城模样。

  明正德六年(1511年),随着闽粤流寇数次进入南丰,百姓深受其害。于是开始筑墙防寇。根据史料记载,建墙时间花了两年,城墙材质是土墙,4堵城墙长约2970米,高约6米。

  三年后,时任江西副使的胡世宁来到南丰,这位有着丰富带兵打仗经验的官员让下属将土质城墙改为石质,长度扩修至3866米,并在城楼下砌建军事作用明显的瓮城。这位颇有前瞻眼光的胡副使,根据古城三面临江的地理特点,在现今旴江西路、旴江东路沿河城墙开了两个窦口“上水关”“下水关”,用于分杀水势。如此,城墙功能不仅从防御流寇提升至军用水准,还同时具备防御洪水溢城的功能。

  至此,一座既具备较为完整防御体系、又初具繁华市井规模的城池得以成形。城内按东西南北走向置店铺以成街市,各街巷营建公私宅第,造宗祠庙宇。直至五百余年后,这两个关隘依旧保存完好,成为当代专家学者研究南丰城防建设的重要实体依据。

  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城墙迎来了一次最大规模的扩修工程,全长达到4433米,南丰城廓正式定型。那之后,又历经屡毁屡修,仅康熙十四年(1675年)至光绪年间(1875-1908年)维修次数便达到11次之多。但无论城池设施如何增减,依旧保留着嘉靖年间的城廓格局。

  这个延续数百年的城廓格局,与今日南丰“琴城”的称号有着密切关联,并与一桩发生在唐代的文坛公案有着某种交集。

  南丰被称为“琴城”,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唐代南丰县令独孤汜酷爱琴艺,在任期间常去西关(今南丰城西)马退山(又称龙首山)一块大石头上弹琴作诗。后人为纪念这位狂放不羁、文人气息之盛的县令,在他当年弹琴的地方琢石为琴形,取名“琴台石”,这便是“琴城”之始。

  独孤县令有个弟弟名叫独孤及,是位了不起的散文大家,被称为唐代的“词宗”“文伯”,其文论思想和散文创作都是韩愈和柳宗元古文运动的先驱。独孤及有一篇文章,千百年来一直被认为是柳宗元的作品,其中一句富有哲理的美学判断文字“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成为后人研究柳宗元美学思想以及其对古典美学理论重要贡献的依据之一。

  这篇文章叫《马退山茅亭记》,收入宋代选编的柳宗元文集。

  后代多位学者对于文章作者的真实身份存疑,他们根据文中传递的信息进行梳理,发现了不少问题,其中“马退山”成为主要疑点。国家图书馆研究院副研究馆员刘鹏在对众多史料研究后得出结论,文中的“马退山”是江西建昌府辖区的马退山,曾在南丰一带活动过的独孤及才是该文的真实作者。

  同治年江西《建昌府志》卷一“南丰县”条下有一段这样的文字:“马退山,城西,一名龙首山,为悬龙入城之首。其石坚滑却马,故称马退。唐令独孤汜尝月夜偕弟及抱琴登此,后人琢石为琴,因名琴台。”民国时期,南丰县城为“琴台镇”,后来改为“琴城镇”。

  潜心研究南丰历史文化的退休干部熊国康在明代南丰县志中,找到了一幅《南丰县总图》。他指着图中构建古城规模的城墙向记者介绍,东西广圆且长,南北平直而狭,形如西关马退山琴石状。“琴城”的由来,实则在数百年前的嘉靖年间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琴城的故事,原来就沉淀在门楼之内,城墙之上,水关之边。

  几位看上去默默无闻的地方官员,竟然都有着不同凡响的举止,古城墙似乎成了他们信手拈来留给后世的作品

  城门是一座城市的尊严。古往今来,人们总是经由带着一方水土气质的大门出入城里城外。

  记者跟随南丰县博物馆馆长王永明找到了保存尚完好的古城墙西门。数百年前,徐霞客就是从这个门出城。相比独孤汜、独孤及的种种不确定元素,徐霞客则在他的文中对此有着明确的纪录,没有任何疑义。

  崇祯九年(1636年)九月,51岁的徐霞客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万里遐征”。在游记里,徐霞客对南丰西城门的行文颇细:“又十里至南丰,入城东门。三里,出西门……西门外濒溪岸,则石突溪崖,凿道其间,架佛阁于上。濒江带城,甚可眺望,以行急不及登。”

  在徐霞客经行383年后,我们选择了一条相反的方向穿行:从西门入城,沿着古城墙往城东方向行走。一路走过,城墙或在菜地旁边显现,或在民居群里隐身,有的城墙之上开垦了一方菜地,有的在墙体之内重新打地基盖起了楼房。古城墙以各种形态融入当地人的生活里,虽然全无昔日的威风凛凛,却依旧无声地张扬着一种残缺的历史美感。

  在古城墙的墙砖之上,还能看到众多的铭刻文字,“嘉庆十七年南丰城砖”“光绪二年城砖”“光绪十九年城砖”“陈国万城砖”“南丰县城砖彭癸生”“南丰县正堂狄”等不一而足。这些城砖尺度约长33厘米、宽17厘米或长25厘米、宽13厘米不等,忠实地记录着各个年代的修城记录。

  熊国康认为,这其中最有意义的当属一款“南丰县正堂狄”墙砖。他从《民国南丰县志》卷七(名宦)一章中找到了有关信息:狄学耕,江苏溧阳廪贡生,光绪七年任南丰县令,为政以振兴文化为先,修理书院,创建考棚,收废寺田租,广生童膏火,士风丕变。熊国康据此推定“南丰县正堂狄”正是当时县令狄学耕用自己俸禄带头舍砖结城,为南丰城墙立下功德的见证。

  有意思的是,虽然给南丰古城墙留下了一个珍贵的印记,但这位狄县令最大的成就并不在这里,以至于多个史料对他在南丰任职期间的介绍语焉不详,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江西县令”。

  他最为人所知的是另一个身份:擅画山水,富收藏。在众多收藏的作品中,有一幅被明代董其昌认为是“天下第一”的山水画:元末著名山水画家王蒙的代表作《青卞隐居图》。

  也许,正是这个身份和爱好,狄正堂才为南丰留下了一款城墙砖,留存至今。

  值得一提的还有那位时任江西副使、后任兵部尚书的胡世宁。就在下令将城墙材质由土城改为石城这一年,他还做了一件事:向朝廷反映宁王有谋反意图,并因此受到追杀。《明史·胡世宁传》记录:当是时,宁王宸濠骄横有异志,莫敢言,世宁愤甚。正德九年三月上疏曰:“敕王止治其国,毋挠有司,以靖乱源,销意外变。”

  《明史》中没有记录胡副使升级南丰古城墙的功绩,墙砖上也没有找到相关的铭刻文字,但并不影响他的名号成为这座城市文化基因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五个千年”文化所承载的,就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和气质。一段时隐时现的古城墙,连接起了曾经的过往和未来

  “千岁贡品蜜橘”“千载非遗傩舞”“千古才子曾巩”“千秋古窑瓷器”“千年古邑老城”,这是近年来南丰在全国致力唱响的“五个千年”文化品牌。千百年来代代传承的文化符号,如今有了它的现实文本。

  南丰的城市决策者和建设者们把老墙基保存了下来。斑驳的墙基阔度自然比不上大城要塞,不过偶尔留有的石阶,足以供游人漫步城墙之上,顾盼城里的风情和城外的风光。还可以闲庭信步,去了解古城墙的结构,感受古人的智慧,缅怀历史的长度。

  于是,在南丰老城,随处可见风蚀过后的老墙基,如同古城墙的截面图,依旧可见昔日的城市繁盛模样。同时留存的,是当地人低调隐逸的身影,以坚实的肩膀扛着厚重沉郁的历史遗产。他们尊重时间的风化、岁月的剥蚀,尽可能保留遗迹的原生态,传承着不可间断的历史基因。

  城墙根下,有过对唐代忠良的刻骨缅怀。当地将唐睢阳公张巡与张飞、关羽并列建设“三忠祠”。这位张巡,于安史之乱时,为阻安禄山进犯长安,死守睢阳,大小争战400余次。韩愈在《张中丞传后叙》大赞:“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城墙根下,有过对宋代醇正家风久远而绵长的延续。南丰曾氏代代相传着一则先祖往事:有一年南方大旱,担任北宋礼部郎中的曾致尧心念百姓疾苦,向太宗奏称:“一夜秋风雨,万地遍黄金。圣上之财,未及江南一夜秋雨之为富也。”太宗了解详情后赐“秋雨名家”之号。曾致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祖父,后裔为彰显、铭记祖上为民的德行,以此作为曾宅的名称铭之门额传世,至今依然可见。

  城墙根下,有过清初学术史上一道耀眼的光环。康熙乙巳年(1665年)农历四月初九,九江星子“髻山学派”核心人物宋之盛、赣州宁都“易堂学派”领军人物魏禧、抚州南丰“程山学派”创始人谢文洊齐聚南丰城西的程山学院,共话文事。由此,以谢文洊的理学、魏禧的经术文章、宋之盛的气节共同构成的清初“江西三山学派”正式成型,江右理学强势崛起。

  城墙根下,有过江西近代史学界一抹最具敬意的亮色。近现代中国第一部宪法史《中华民国宪法史》编著者吴宗慈,在1940年12月至1949年2月主持《江西通志》纂修的近10年间,克服时局变迁出现的诸多困难,编成多种地方志专稿。为避免稿件散失,他将资料运到南丰保存,新中国建立后,将全部档案、图籍、资料和志稿交给江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收藏。期间,《江西通志》馆的招牌一度挂在古城墙边上的一幢普通民居门口。

  …………

  南丰的老街紧贴着古城墙伸展,老街老屋随处覆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依旧清晰,古城的格局完整地保留。如今在这里居住更多的是老人,他们的脚步一如千百年来曾在这里走过的所有足印,不急不缓,一步步之间成为南丰未来的历史。

  古城墙恰如一位无声的守护者,以前守住城内的安定,今天守住古城的精神,让人们回到这最初的地方,能有一份心灵的慰藉

  南丰的古城墙安静地坐落在这个城市破旧立新的发展中。冬日的阳光照耀在城墙上,行走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很难把古城墙和现代化的城市分开。因为它已经和城市生活融为一体,这座蛰伏了太久的古城墙,随时准备苏醒。

  古老的城墙像一组胶片,记录下优秀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记录着创造者们的勤劳与智慧。在时间长河里闪现而过的城市记忆里,我们可以看见这座城市自唐代以来各朝各代的历史文化信息,唐代的寺庙、宋代的壕沟、元代的里坊、明代的城廓、清代的民宅、民国的商铺,这些文化元素,犹如一粒粒珍珠点缀在古城墙周边,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景观。

  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城墙》一书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城墙以其独特的美学价值和空间造型,物化了一个民族对历史的集体记忆以及对过去岁月的追念,具有精神寄托的崇高功能。历史的苍凉与无比的厚重感,使城墙在人们心中唤起的民族自豪感、对先人的追思,似乎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城墙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以及在现代城市空间的美学价值,也许直到今天我们并没有真正认识,至少我们有限的认识仅仅是皮毛的、肤浅的。传承历史文脉,让文化遗产真正成为现代城市的精神内核和发展活力。

  透过古城墙激活的记忆,期待这座城市有着更好的未来。


责任编辑:郭旭晖 龚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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